4月22日，由北京国际电影节组委会主办、中国电影博物馆承办的第四届北京国际电影节主论坛“探寻电影之美高峰论坛——动画电影的艺术与技术”在京举办，华特迪士尼公司大中华区原创内容制作部副总裁兼创意总监凯文·盖格、《冰雪奇缘》制片人彼得·戴尔·维克、《里约大冒险2》导演卡洛斯·沙尔丹哈、《天才眼镜狗》导演罗伯·明可夫等美国动画电影一线精英汇聚一堂，分别从产业、艺
术和技术的角度分享了各自的宝贵经验，本报特遴选部分精彩内容予以刊登，以飨读者。
——编者
导演最大的价值在于选择创意
凯文·盖格
在制作一部动画电影时，创作者往往会在创意阶段面临四种挑战。为了应对这些挑战，迪士尼的创作者一般会遵循六个创作准则。
创作者遇到的第一个挑战是创作本身的复杂性。当人们从事一项创意工作的时候，无论拍摄一部动画片还是写一本书，都会受到方方面面因素的影响。这就像是在玩拼图游戏，我们的工作就是要把杂乱无序的拼图组合起来。但创作动画电影比玩拼图更困难的是，拼图游戏最终只有一种答案，但动画制作却有很多种不同的解决方案。当然，这是挑战，更是机遇，因为动画电影会生发出无数的可能性。
第二个挑战是各方意见的复杂性。从投资人、制片人、编剧到观众，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意见，我们要学会听取这些意见，并在整合之后为自己所用。获得意见是件很重要的事情，而获得观众的意见更是重中之重。我们不是在做个人艺术品，而是在做商业艺术品，我们想让自己的作品获得最大化的观众，就必须清晰地了解观众的需求。
第三个挑战是时间永远不够用。无论制作多大投资规模的动画电影，创作者总是要应对这样那样的问题，感到时间飞逝。在我看来，时间方面的压力不是一件坏事，因为它会给创作者足够的动力，督促他们快而精地完成工作。如果没有具体时间的限制，艺术家的本性往往会导致创作者陷入不断自我否定、修改、再自我否定的轮回之中，还可能会让创作走入死胡同，这可不是制作商业艺术品应有的创作状态。当然，对于那些会降低影片品质或无法满足观众需求的原则性问题，创作者要不惜耗费时间来认真解决。
第四个挑战是不可预期的灾难。创作者生活在非常现实的世界里，女朋友闹分手、儿子生病、电脑硬盘烧毁，都可能成为影响他们创作的大灾小难。所以一个出色的创作者，必须学会合理而高效地应对一些突发的灾难。
迪士尼公司成立整整90年了，我们的创作者也难免会遇到上述四种挑战。如何应对这些挑战?历史和现实的经验告诉我们，必须要遵循六个创作准则。
第一个准则是可信。很多人认为动画的魅力在于奇观，在于幻想，在于冒险，但所有奇观的起点都是真实。观众只有首先感受到动画中的人物、情感、故事、景观是真实可信的，才有可能投入到这个世界中去。可信的基础是对人类共通情感精准而艺术化的诠释，这就需要创作者细致入微地观察生活。
最近公映的《冰雪奇缘》之所以受到欢迎，安娜和艾莎的姐妹情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可以说真挚的亲情才是让观众投入故事的核心要素;除此之外，影片中真实而具有冲击力的雪的视觉效果也是打动观众的重要原因。
第二个准则是想象力。简单来说，就是创作者要经常进行“头脑风暴”，想象如果某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普通人会如何应对?假如有两姐妹，姐姐懂得控制冰雪的魔法，那么妹妹会怎样面对她?这就是《冰雪奇缘》的故事主线;假如一个看似普通的家庭，其实是由一群超人组成的，又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这就是《超人总动员》的故事。迪士尼的创作者常常会为自己设计一些充满幻想性的练习题，并从戏剧性和情感性两个方面发散自己的想象空间。
当我们还是孩子时，想象力是非常天马行空的;但当我们长大了，想象力就会因为社会层面的原因受到限制。如何才能留住丰沛的想象力?我认为至少要做到两点：第一，对万事都充满好奇;第二，保持对生活的热情。
第三个准则是创意。创意和想象力有什么区别?对于动画电影来说，想象力会制造一个点子，它是在大脑中产生的;而所谓创意，是将这个点子付诸实践、让它完美地呈现于一部动画作品中的行动能力。
在迪士尼，想象力常常是某一个人贡献的，而创意一般是由团队完成的。制作动画电影是一项团队工作，无法将个人能力与集体智慧相结合的创作者，其实并不适合这个行业。迪士尼的导演都很有智慧，但他们从来不希望在影片中只呈现自己一个人的想法。一个导演最重要的作用并不是自己为影片贡献多少创意，而是在影片的制作流程中有效遴选并精准实施那些最优秀的创意。
第四个准则是质量。质量并不意味着你在一部影片中投入了多少钱、你拥有多么高精尖的技术或者你的团队里有多么出名的创作者，而意味着你在乎自己的影片，并在此基础上悉心关注影片制作的每一个环节，也意味着当你在费尽心思的创作过程中的某个时间点上发现作品是不成功的时候，有推倒一切、从头开始的勇气。
第五个准则是情感。情感元素始终是迪士尼动画电影的表达核心，也是迪士尼品牌的重要特质。要知道，观众走进影院看动画，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希望获得情感慰藉。但在动画中表现情感是非常具有挑战性的，就好像火一样，如果玩得不好就会被灼伤——成功的情感诠释会让观众获得审美愉悦，但失败的情感诠释却会让观众感到说教式的枯燥。
情感不一定非要用深沉和严肃的方式去表达。在《冰雪奇缘》中，雪人雪宝是一个充满情感的人物，他天真可爱，而且从没见过夏天，当这样一个“小丑”式的人物甘愿为了女主人公而融化时，观众一定会感受到他温暖的情感。雪宝口中的那句“有些人是值得你去为他融化的”，也点透了整部影片的主题。
第六个准则是乐趣。按照经验来看，如果一部动画电影的创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感受不到乐趣，那么作品本身也会丧失一部分趣味;相反，在那些令人获得享受的影片中，观众能够轻易地感受到创作者全情投入时所迸发出的愉悦。当然，在艰苦的创作过程中，创作者很难时时刻刻保持愉悦的心情，但他们一定要坚定地相信并热爱自己的故事，同时不能忘记，自己正在从事的工作是要给观众带去欢乐的。
(凯文·盖格华特迪士尼公司大中华区原创内容制作部副总裁兼创意总监)
追求真实，反映的是一种行业心态
李博
华特迪士尼曾有一句名言：“我不是主要为孩子们制作电影，而是为了所有人心中的童真制作电影，不管他是6岁还是60岁。”这句话简练地概括了这位动画电影大师的创作理念，甚至代表着整个美国动画电影行业的创作理念。
你的作品拍给谁看，直接决定着你将以怎样的心态对待自己的创作。在“动画电影的艺术与技术”论坛上，美国动画电影人在强调想象力之前，总是会先强调真实，这在很多人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的本末倒置——创作动画的首要之义不是发挥天马行空的想象么?如果将真实性放在想象力之前，那么动画相比真人电影的优势又在哪里?美国动画电影人给出的答案是：只有首先让观众相信，他们才会全情投入。
在美国动画电影人眼中，不论任何观众，他(她)首先是一个人，其次才是儿童、少年、青年、中年或者老年。正因为成人观众对于艺术作品真实性前提的要求远远高于儿童观众，所以宏大的主题、炫目的视觉效果或者搞笑的桥段永远不是美国动画电影人创作的起点，回归真实才是。从《狮子王》到《机器人总动员》再到《疯狂原始人》，那些最优秀的美国动画电影总是在讲述与生活紧密关联的故事、表现最简单而又最可信的人情与人性、展现真实到足以以假乱真的场景。
3部《马达加斯加》时隔7年;4部《冰川时代》时隔10年;3部《玩具总动员》时隔15年……当被问起美国动画电影平均水准为何高过真人电影时，曾执导过《冰川时代》的克里斯·韦奇就表示：“在好莱坞，无论哪部动画电影的制作周期都要比真人电影长。慢工出细活，是美国动画电影行业的普遍准则。”慢工并不肯定出细活，快工也不一定出差品，但以精益求精的态度制作一部艺术作品，终归会花费更多的时间。《疯狂原始人》历时8年方与观众见面，《冰雪奇缘》剧组与加利福尼亚大学的教授一同研究雪花的构造，《里约大冒险2》剧组为了一只鸟的塑造花费了整整半年时间……最终的结果，是它们都成为了精品之作。
反观近年来的国产动画电影，急进、跟风渐已成为行业的普遍心态，制片方对于赶档期的要求，往往要高过对影片质量的要求，《喜羊羊与灰太狼》《赛尔号》等系列已达到了每年推出一部甚至一年推出两部的高速率。而事实却是，为了让影片在某个特定的档期或者特殊的纪念日上映，国产动画电影的制作周期常常无法得到保障，很多本应精雕细琢的地方，都因为匆忙赶工而粗制滥造、应付了事。对于中国动画电影产业而言，比生产能力欠缺更为可怕的是急功近利的行业心态，在这种心态的影响下，想对一部动画电影的真实性和可信度进行精心打磨，几乎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今，很多国产动画制作人言必称全产业链，似乎一部作品火了，不乘胜追击短时间内连续推出几部相关产品，就是对优质资源的浪费。打造全产业链绝没有问题，因为这是经营动画产品的高级模式，但问题是以怎样的方式去打造——如果始终将保证产品质量摆在首位，并如凯文·盖格所言，“当发现作品是不成功的时候，有推倒一切、从头开始的勇气”，那么这个产业链就会是健康而可持续的;反之，如果以急功近利赚快钱的心态打造这条所谓的“全产业链”，最终受损的必然是产品本身。近年来《喜羊羊与灰太狼》品牌价值的持续下降，就与出品方急进的制作策略不无关系，这实在值得国内所有从业者警醒。
追求真实，只是美国动画电影获得全球性成功的一个小小的原因，但这个小小的原因，却反映出一种成熟健康的行业心态。而这种心态，恰恰是中国动画电影人最应当学习的。
成功的动画电影的三个元素
彼得·戴尔·维克
一部成功的动画电影必须具备三个元素，那就是优秀的故事、可信的场景和投入的角色。
先说优秀的故事。以《冰雪奇缘》为例，其故事源于安徒生经典童话《白雪女王》，但绝不是《白雪女王》的翻版，我们的创作理念是抓住童话原作最动人的亲情元素，然后用现代精神表现这个精彩的故事。我们本来只是想通过影片展现家庭与亲情的力量，结果却越做越大，最后演变成了以一个家庭的变化为载体，讲述恐惧与真爱的传奇，也就是展示家庭成员克服恐惧、寻找爱的真谛的过程。
再说可信的场景。我们试图在《冰雪奇缘》中建立一个可信的冰雪世界。这种“可信”，并不意味着故事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而是指影片中被白雪覆盖的世界能够令观众真正沉浸于其中。因此，人物与雪之间的互动就显得十分重要。
为了营造一个可信并且美轮美奂的冰雪世界，我们兵分两路。一个团队来到天寒地冻的怀俄明州，亲自去大雪中蹚路、奔跑、追逐，以便捕获人类在雪中最真实的形态。我们在电影中使用了各种灯光营造光影的变化，用冰雪的颜色来反映人物的情绪。同时，另一团队远赴挪威，为创作雪景找灵感，影片中的教堂、木屋、城堡等建筑的风貌，都源于这次实地考察。
我们开发了一款名叫“Matterhor”的CG工具，用以处理雪的仿真效果。它就像一个“虚拟雪盒”，可以非常准确地模拟人物动作与雪之间的关系。我们利用“Matterhor”做过严格的仿真测试——一个雪球从坡上滚落下来，雪分散开又重新黏合的过程——结果都与现实中的情况完全一致。在处理风暴与人物的关系时，我们开发了一款风向指示器工具，这样人物动画师就可以根据背景中暴风雪的方向，精准地设计出人物衣服被吹动的效果等。
最后说投入的角色。人物是一部动画电影的灵魂，为了让观众看到最可爱、最有质感的人物，我们运用了大量手绘技术来构建人物形象，通过素描记录人物的表情，并输入电脑建立CG模型，这种方法有助于最快地勾勒人物的神髓。
在制作影片的过程中，我们不断研究、推翻、重组故事。姐姐艾莎最初被设计成真正的恶棍，后来我们发现这条路根本行不通，于是就推倒重来，艾莎和妹妹安娜的关系最终演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姐妹之间真挚而纠结的亲情关系，成为影片最大的亮点，以至于最后妹妹替姐姐挡剑的情节，令许多观众在大呼意外之余深受感动，这就证明了我们的人物关系设定是成功的。
(彼得·戴尔·维克动画电影《冰雪奇缘》制片人)
为鹦鹉布鲁添加了500万根羽毛
卡洛斯·沙尔丹哈
我把动画定位成各个年龄段都可以观看的电影，它需要在平凡的故事中刻画不平凡的人物。我每次创作一部动画电影，会首先要求自己也喜欢这个故事，要求自己在制作的过程中，也能够感受到影片中的情感。
有趣的动画电影需要有趣的角色，只有有性格的动画人物才会与观众产生强烈的情感关联。在制作《里约大冒险2》时，我们画了上百张草图，揣摩布鲁这只鸟的“人物性格”。我们为鹦鹉布鲁设计了很多脸部表情、羽毛颜色，为的是让它形象讨喜。造型最终确定后，我们在计算机中建立了一个3D塑像模型，可以从任意角度去触碰它、观察它。与《冰川时代》中那些皮肤光滑的动物相比，鸟类的羽毛更加难以处理，我们的做法是先在电脑中绘制一只“裸鸟”，然后为它加上皮毛，再添加500万根羽毛，就连最内部的绒毛，我们都不能放过。
在敲定了布鲁的形象之后，我们还要赋予它个性、感情和灵魂。我们需要在设计感和真实感之间找到平衡，在鸟类和人类的特性之间找到平衡。鸟类需求什么?恐惧什么?它们的雄心壮志又是什么?这一切都要与人类形成类比，让观众获得情感共鸣;但与此同时，我们又不能完全照猫画虎，让观众觉得鸟与人完全没有区别。历经6个月时间，布鲁这个角色才最终成型。
(卡洛斯·沙尔丹哈动画电影《里约大冒险》《冰川时代》导演)
用新鲜的动画讲述古老的故事
罗伯·明可夫
人类超越任何其他物种之处，就在于我们需要讲故事。我们要通过讲故事来记住和思考未来。早期人类讲故事的目的是教育和娱乐，要留下关于生活的记录，让后辈理解前辈作为人的体验。今天的人们讲述故事，依然是为了这个目的。
在《天才眼镜狗》这部影片中，我试图讲述隐藏在喜剧、冒险情节之下的温情故事。影片围绕着狗爸爸皮博迪和人类儿子舍曼这对特殊的父子展开，一直都有令人动容的故事发生。皮博迪是一只非常聪明的狗，它在很多方面都有突出的成就，却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以至于当舍曼想向他表达自己的爱时，他都无法直接面对，就此引发了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这部影片的核心是讲述父子之间的温情与亲情，这样的故事从古至今都有，将来还会有。我们所要做的，就是为它赋予当下的体验。我知道中国有个娱乐节目很火爆(指《爸爸去哪儿》)，无论是当爸爸的，还是做孩子的，都需要在冒险经历中不断成长，这样才能让家庭关系更融洽，这在全世界都是一样的。《天才眼镜狗》就是通过穿越、冒险与搞笑的情节，来讲述这个古老的话题。
(罗伯·明可夫动画电影《天才眼镜狗》《狮子王》导演本报记者李博根据录音整理，标题为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