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的傳承與創新」,是兩岸共同關心的一個老話題。但當台灣的「國光劇團」不久前帶著《孟小冬》、《水袖與胭脂》和《百年戲樓》3部新編京劇赴上海獻演時,「創新」一詞仍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引得兩岸的戲迷、業界、學界、媒體齊齊加入論戰究竟是大陸戲迷葉公好龍,還是台灣業界生生地「把京劇變成了驚懼」?不論如何,人們不該讓兩極意見的分歧消解了台灣京劇人對國粹藝術傳承推廣的努力嘗試,他們的初心與開放思維,總是值得大陸同行致敬的。香港商報記者杜潔菡
從「曲」到「劇」的突圍路
台灣「國光劇團」早前在上海獻演并引發兩岸激烈爭議的3部原創作品《孟小冬》、《百年戲樓》和《水袖與胭脂》,在海峽對岸被譽為「京劇新美學」的代表作。那麼,它們「新」在哪里呢?對此,廈門大學戲劇戲曲學教授陳世雄接受記者采訪時指出:「新在劇本。那是台灣『京劇新美學』的核心所在。」
確實,從劇情來看,《孟小冬》講述名伶孟小冬與梅蘭芳在戲里戲外的一段曲折戀情,以孟小冬的情感變化,參透其一生的蒼涼;《百年戲樓》以京劇發展史為主軸的全新創作,演述了「民國」前期的「男旦」歷史,不同流派之間的觀念冲突,和文革特定背景下發生在伶人之間的拷問人性的故事,堪稱是一部伶人的「集體生命史」;《水袖與胭脂》則是虛構了一個梨園仙界,女主人是慘死馬嵬坡的楊貴妃,每天都有好多戲班演出讓她評賞,但她心中卻時時遺憾地自問:「在我死后,他心情如何?后來過得如何?又活了多久?他心里是否對我有抱歉?」
在表演技法上,「伶人三部曲」也打破了傳統京劇的程式。例如,《孟小冬》采用了「新式京歌」、「余派老生」、「梅派青衣」多種唱法;《百年戲樓》與《水袖與胭脂》更是大膽地將京劇、昆劇與舞台劇融為一爐,并融入書法、園林、秋草、黃花多媒體投影的運用。
總之,以「伶人三部曲」為例來觀察台式創新,可見其與傳統劇目最大的不同是劇本攝取了西方戲劇的創作理念,命題更具現代性、戲劇性。而在表現手法上,其創新亦主要集中在表演方式,這一點也迥异於大陸式創新近幾年,大陸業界亦在「創新」口號下斥巨資於舞台布景及道具,如天津京劇院新編的《霸王別姬》除借用科技手段制作出兩軍在3D效果的樹林中交戰、鮮血橫灑等場景外,竟真的把一匹馬牽上了舞台……兩相比較,誰的創新更令人驚懼?
聽戲不是進博物館
尷尬的是,尽管「創新」是大陸輿論最常用的詞汇之一,但就國粹傳承的問題,大多數傳統戲曲的戲迷仍只願聽「原汁原味的名家名派唱腔」。因此,他們即使肯忍受京劇在「戲外」的折騰,也很難對「伶人三部曲」這種中西合璧的「混血兒」抱有好感,有資深票友甚至譏之為「自由體戲曲」。
面對責難之聲,「國光劇團」藝術總監、台灣大學戲劇學系特聘教授王安祈多次向大陸媒體表示:「很多人愛問我們:你們這麼唱,京劇還姓不姓京?這問題很討厭。好比京劇是一個人,他叫京先生。難道京先生20歲和40歲長一個模樣?除非你認定京先生活到25歲就死了,以后的都不是他。」
王安祈對京劇的創新決心,來自於她的授課經歷。她說:「我以前在課堂上介紹梅蘭芳唱演的傳統戲《御碑亭》,講的是明代書生王有道進京趕考,妻子回娘家,途中遇雨,在御碑亭下躲避。一位年輕秀才剛好路過,看到亭里有一年輕婦人,就在亭子外站了一夜,兩人一句話也沒說。王有道考試歸來,知道此事,生疑休妻……我還沒講完,學生已經在問:老師,這種劇情現在還要演嗎?我非常尷尬,只能說:這個戲的唱腔很美,身段很漂亮。學生反問:老師,你要我們看戲的時候只打開眼睛、耳朵,關上大腦嗎?我只好說,這是古代女性的想法。學生說:我們買票看戲不是進故宮博物院……我意識到那劇情和時代觀念已經嚴重隔閡了!回來我跟自己說,不能這樣。不能讓《御碑亭》這樣經典的好戲被掩蓋。我們要扭轉,要讓大家看一看古代的女性是這樣的。梅蘭芳的詮釋沒有錯。可是古代女性的角色,只講出了她的外表,就是被休了,躲一旁哭泣。而我們的戲,要講出她底層的波瀾,她的不甘和委屈。」「我們的競爭對象變大了:不是同一劇種內部的梅尚程荀,而是賴聲川、周杰倫、哈利狺波特。我們怎麼能告訴他,京劇一定是西皮二黃、四平調、高撥子、南梆子?」
死守本體已不合時宜
借著「創新」,王安祈擔任編劇的「伶人三部曲」在過去5年風靡台灣,有中立機構進行的市場調查稱其票房7成來自年輕觀眾,尤其是知識女性。同樣借著「創新」,白先勇的青春版昆曲《牡丹亭》也開始重啟新生。尽管這兩個成功案例還都未形成成熟的商業模式,但它們起碼做到了把一部分年輕人吸引進劇場,而不是一聽到咿咿呀呀的唱腔便扭頭離開。
值得一提的是,在追求「內在上的企圖,而非外在上的現代」之創新時,台灣文藝人士也并非不注重「外功」。以「國光劇團」為例,該劇團在各種包裝方面都極富心思,例如,早前劇組亮相上海時,便是所有主演都身穿白色長衫,圍著純白色圍巾,腳踏老底布鞋亮相,顯出別具心思的民國伶人範兒。截至此刻,演出已落幕達一個月之久,而京劇創新爭議還在持續發酵。對此,陳世雄教授給出了一個「開放式答案」。他說:「傳統派追求傳統京劇那種典雅的美,『國光劇團』則表現出創新的勇氣與活力,給人一種突破窠臼的解放感;傳統派有一種強烈的劇種意識和對『寶貴傳承』的忠誠、執著,王安祈的『京劇不是過去式,不是完成式,而是進行式』,則說明她是把劇種看做一個動態的、不斷發展的過程,一種容許突破的、靈動的規范。孰是孰非?很難斷言。」那就暫不「斷言」如何?這場爭論至少有利於促進大陸人士深思:戲曲藝術走向形態多元、走向「本體」與「變體」共存的時代,是一種必然。只抱本體而排斥變體,是否真的有助於他們守護的「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