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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寫姜文:革命、SM,以及動物傷感

2014-12-09
来源:梅雪風

   文/梅雪風 

  【一】
 
  正在影迷翹首期待《一步之遙》時,突然傳出它的審查又出了問題。
  姜文果然是中國影壇一個特殊的存在,他和李安一樣,是被普通觀眾、影迷、知識分子還有官方四位一體熱愛的導演,唯一稍有不同的是官方熱愛的方式,因為李安的國際名聲,《色戒》這部明顯挖抗日正統意識形態墻角的電影,被官方放行,后來追責時,又拿無權無勢的當時的小鮮肉湯唯開刀,而姜文受官方照顧的方式是因《鬼子來了》而被禁七年,現又被再次重點盯防。
 
  把姜文與李安放在一起比較很有意思。雖然同為國寶級導演,李安和姜文顯然南轅北轍,李安是弱若無骨的道家風范,而姜文卻是荷爾蒙的代言人。李安是好好先生,而姜文是精致刁鉆的炸藥桶。李安永遠站在中國,預先原諒所有人,而姜文則一直高高在上,智商及價值觀上的優越感滲透在他電影的每一幀中。李安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代言人,像一個教書先生一樣,滲透出禁欲的潔凈卻騷動的氣息,而姜文卻看起來像是斯拉夫或者拉美人種混血中國,電影里混雜著粗野、流氓、玩世不恭、縱欲卻又空虛的味道。有時候,我總想,這兩人內心會怎么評價對方的電影,作為外人,顯然我們不能臆測,但有一個小故事卻很值得玩味,焦雄屏老師曾邀請姜文拍《色戒》,但姜文的第一反應卻是這是個“娘們兒電影”,后來李安拍出了它,用陰道戰勝了國家大義。
 
  【二】
 
  要解讀姜文,當然避不開他的身世。他屬于“紅旗下的蛋”中的一員,他和王朔、崔健等人屬于同一陣營,他們出生于軍隊大院,屬于類權貴或者接近權貴的家庭,有著天然的政治和生活境遇的優越感,同時也著獲得知識更廣泛的渠道,所以當整個烏托邦愿景被迅速置換為金錢第一的實利主義時,有著足夠的落差讓他們幻滅,而他們的知識背景又能讓他們玩味與蘊釀出悲觀主義的花朵。
 
  崔健用搖滾吶喊出革命孤兒的惶惑與憤怒,王朔用不正經對抗著意識形態坍塌所帶來的空虛。必須要承認的是,他們的這種惶惑是貴族式的,有足夠多的擁有,才能支持這種破滅之后的錯愕。反現八十年代余華、莫言等人,則更平民化,他們表現出的時代與饑餓、肉體有關,時代并不帶有多少價值觀的意味,它是實打實的荒誕怪獸,它吞噬實實在在的生命與情感。而崔健是烏托邦美學的忠實擁護者,當一個現實的烏托邦消逝時,他用一個更抽象的烏托邦來批判它。至于王朔則有跟時代撒嬌的本能,他是一種女性化的思維,他用撒潑耍賴的方式來表達去這個他不喜歡時代的惡心,又時常忍不住爆發出他林黛玉似的傷感。
 
  姜文看起來像是崔健和王朔的結合體,他同時兼具批判與溫柔兩種素質,他強悍又脆弱,他嚴肅又絕對不放棄油嘴滑舌的樂趣。
 
  在他最個人化的《陽光爛燦的日子》和《太陽照常升起》里,我們能看到革命美學與個人傷懷的美麗結合。馬小軍等人提著板磚在國際歌中騎自行車前行時,對革命的崇拜與反思同時出現在這個畫面中,它是浪漫與殘酷的雙飛,是陶醉與虛無的并置,是牛逼與傻逼的雙重表演。而《太陽照常升起》最后沙漠里的狂歡同樣如此,這種近似乎庫斯圖里卡的放蕩,有著理想行將破滅的悲壯,也有著那種高潮到死的深刻傷感。
 
  簡單地說,最高級的革命敘事,或多或少有點SM美學的味道,而姜文的電影應該是其中的最高級者,它同時有著迷醉與痛楚的味道,放蕩與純潔在一瞬間融為一體。
 
  【三】
 
  也正是這種貴族意識和見識,讓姜文成為對群眾最為嚴厲的批判者。
 
  姜文最特別的地方也在這里,他顯然沒有那種傷感的人道主義色彩,他反而有著尼采那種拿著皮鞭鞭策眾生的狂傲。
 
  《鬼子來了》,是對民眾最為尖刻的嘲諷。馬戲團似的節奏所描繪出的是一群怯懦得可笑的可憐蟲,他們被欲望、短視所支配,計算周全卻步步逼近死局。整個電影,變成了一群蠢蛋的狂歡,他們在自己的算計走入絕地。
 
  在《讓子彈飛》里,群眾是鵝城的那群呆鵝,他們見利忘義,沒有承擔,在危險面前束手束腳,亦步亦趨,但在利益面前,又厚顏無恥,恣意張狂。他們是沒有面目的一群人,在恐懼的危險下溫良如女子,但一旦秩序失效,他們都是打家劫舍,失去底線的賊人。
 
  而在最新的《一步之遙》里,同樣如此。那些圍觀者,如同嗜血的蒼蠅,他們吞咽著別人的尸體釀就的香艷八卦,卻沒有任何愧色,反而像是正義在手的法官,他們總是有著特異的能力,用精神勝利法成為這個世界人畜無害的圣人。
 
  與對群眾的嚴苛相對應的,是他對那些遺老遺少們深刻的執念。
 
  《陽光燦爛的日子》是一個革命小將血色殘陽的春夢,一大群人的悲劇成了一小撮人青春荷爾蒙的祭奠場,一個宏大慘烈的時代,成了理想主義夢碎的陪襯。《太陽照常升起》同樣是一群革命者挽歌,從南洋回來的烏托邦夢想家,風流倜儻雄姿英發,卻在真實的革命運動中香消玉殞。《讓子彈飛》里的張麻子是一個偽裝成土匪的理想主義者,可惜的是民國初年改天換地的建國偉略一瞬間變成爭權奪利的斗獸場,于是他只能用做土匪這種行為藝術來調劑他的苦楚。至于《一步之遙》,馬走日是真正的清朝遺老,面對那個改朝換代之后的時代暴發戶,他把自己裝扮成大騙子,在游戲人間中麻醉自己,最后在生死游戲中,他卻無奈酸楚地發現自己比自己預想的要高尚。
 
  細想一下姜文的所有電影,其實都在講自己的那點心事,那個正統紅孩兒的傷感,所以他對毛澤東的復雜情感也變得容易理解。而他所有的佯狂、流氓其實只是對烏托邦消逝的對抗,是一個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壞孩子對蕪雜現實世界的離棄,是精神潔癖患者對媚俗世界的怒不可遏然后又不得不低頭投降。
 
  【四】
 
  有意思的是,姜文的這種驕傲成了有些人喜歡他的原因,就如同冷血的庫布里克一樣,他們在對民眾皮里陽秋的諷剌中獲得了民眾授權給他的榮耀。
 
  世界總是這么詭異,或許是楊德昌所說的“沒有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于是姜文強力的影像成了某種圣諭,這是一種智商上的五體投地,是崇拜者和偶像之間隱秘的SM游戲。或者說,人類都太擅于精神勝利法,都天然地把姜文視為同類,而把姜文所流露出對整個平庸世界的不屑視為只是射向其它人的利箭。
[责任编辑:郭美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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