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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牡丹亭》宏大叙事里的关键词

2015-08-05
来源:中华读书报

共有五十五出戏的《牡丹亭》,演到第七出时,杜太守的千金小姐杜丽娘杜大小姐,正式跟老爷子专门请来的腐儒陈最良学习“毛诗”。这一出的名字叫“闺塾”。在这一出时,陈先生自然从《诗》第一首讲起。陈先生跟杜在小姐讲“关关雎鸠”时说,“此鸟性喜幽静”。幽静之“幽”,从此拉开了《牡丹亭》的“幽”系列。计有:

幽怨、幽谷、幽窗、幽期、幽梦、幽谷、幽情、幽深、幽姿、幽香、幽冥、幽欢、幽隐、幽室、幽媾、幽辉、幽佳、幽室。

《辞源(修订本)》第二册(商务印书馆,1980年初版1981年第1次印刷)录“幽”词共73条。《牡丹亭》有“幽”词18条,是《辞源》73条四分之一强,且幽怨、幽窗、幽佳、幽欢、幽辉、幽姿、幽媾七词《词源》未收。作为国内目前收录词汇探寻词源的最多的《辞源》,竞没有收录广有影响的《牡丹亭》里的这七词,可见一部专司人/鬼恋情、私情、性事的《牡丹亭》,“幽”字的位置、作用以及被遮蔽。“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是《牡丹亭》里最让人记得到的华彩乐段,这也是第十出“惊梦”里让人心潮澎湃的一段。这段唱词以及紧接着的杜大小姐与丫环春香“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的合唱,让凡接触《牡丹亭》的人都会记得。《牡丹亭》当时便是“收视率”很高的戏,传到清已是热戏了。清初孔尚任的《桃花扇》里就有专门的桥段,记载了这一历史场景:李香君一学戏,学的就是“玉茗堂四梦”(案,即“临川四梦”)之《牡丹亭》,在唱曲高手前辈苏昆生的带领下,李香君高调亮相时(案:即第二出《传歌》),唱的就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整段。唱时,严师指点,声音婉转;唱时,极为讲究,重音轻音,音长音短,有板有眼,不得篡改。到了后来,这一段又成为今人白先勇《游园惊梦》的“主旋律”。不过——事实上——在我看来,在“惊梦”里最要紧的关节是这一段: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我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里情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问余天。

这里的“幽怨”和“幽梦”,才是《牡丹亭》的线、《牡丹亭》的绳,或者说是《牡丹亭》的结。“姹紫嫣红”也好,“良辰美景”也罢,不过就是“幽”的陪衬。而“幽”于《牡丹亭》时来路隐暗,当我们入戏时,“幽”路却来得端正,因为“幽”太多啊!

从第七出的“幽静”始,到五十四出五十五出(即全戏的最后两出)的“幽欢”和“幽隐”结束。可以说,一部《牡丹亭》即“临川四记”之“还魂记”,都在“幽”中运行的。或者说,“幽”成了《牡丹亭》的宏大叙事里的主旋律和关键词。“幽”词如此多的出现和运用,从语言统计学(linguistic Statistics)角度考量《牡丹亭》我们就会发现:按照索绪尔的“能指选择并不都是任意的”的正确性。也就是说,某一词汇运用频率多寡往往是“下意识”和“意识”共识后的重要选择(譬如,词汇不少于《牡丹亭》的《桃花扇》,“幽”字带头的词只用了两例)。从第十出“惊梦”开始,“幽”的场景、“幽”的情景、“幽”的意境、“幽”的情事、“幽”的性事,正式向我们拉开大幕。由于惊梦、由于相思、由于相思太苦,杜大小姐很快病入膏肓。到了第二十出“闹殇”的开头(这日正是中秋佳节),杜丽娘杜千金已经“药无功”了。面对小姐,丫环春香唱道:“姐姐,月上了。月轮空,敢蘸破你一床幽梦”。事实上,杜大小姐此时命已如游丝,哪儿还会有幽梦。到了杜小姐弥留之际,杜老夫人知道女儿不行了,于是只能叹息“鼓三咚,愁万重,冷雨幽窗灯不红,听侍儿传言女病凶”。此出里的两处“幽”,无论是杜丽娘,还是围绕着杜小姐的丫环、老夫人,还是杜老爷来说,“幽”不仅仅是只是转喻,不仅仅只有“暗”的意义,“幽”已经指示了“还魂记”中的女一号从此便与“幽”(即阴间)终身为伍了。杜小姐虽为情而死,一梦而亡,但是老天——啊,不是老天而是地府——公道,在二十三出“冥判”里,一小鬼站出来向判官仗义执言说,“禀老判,此女犯乃梦中之罪,如晓风残月,且他父亲为官清正,单生一女,可以耽饶”。于是地府判官的结案词写得非常的有人情味——事实上比人情更人情——杜柳二人“前系幽欢,后成明配,相会在红梅观中”。于是乎,顺理成章地来到了《还魂记》时独创的一词“幽媾”。“幽媾”一词,就笔者的阅读范围,前人没人用过,后人也没再有用过。人鬼情欢,不是汤显祖的首创。魏晋志怪,唐人传奇,人鬼情欢早就站在了前台,譬如说与“幽媾”一词相近的“幽婚”或“幽昏”的故事,在魏晋志怪唐人传奇就不止一件两件的事。但是如《牡丹亭》这般直接的,或者说用一色情味极浓的“幽媾”及其场景,却只有汤显祖才干得出来的。“他飞来似月华,俺拾的是愁天大。当时夜夜对月而眠,幽佳,婵娟隐映的光辉杀。教俺迷留没乱的心嘈杂,无夜无明快着他。若不为擎奇怕涴丹青亚,待抱着你的影儿横榻。”于是,夕阳西下,“幽谷寒涯”,柳/杜于阳间未了的事,却在“幽媾”里,“把他艳软香娇作意儿耍,下的亏他,便亏他则半霎”而“风月无加”!

在阳间或者说在现世的拘禁,男女两性却在阴间或者在“幽”里得到释放,得到自由。而且在《牡丹亭》里,这样的释放和自由,不是取决于男性的主动,而是取决于女性的大胆。“魂旦”——“魂旦”这一角的设制对于中国戏曲史来说也是开天辟地的——杜丽娘对人间的柳梦梅说,“妾千金之躯,一旦付与郎矣。勿负奴心,每夜得来共枕席,平生之愿足矣”。不仅如此,女性并不是男性的参照物,而是男性洗心革面的教课书。就在阴间和阳间之间,就是幽明之间,杜丽娘认为惟有这般与柳梦梅的两性缠绵悱恻,才是“人间风月窝”,而且是人间的“第一所”!戏里唱道:“只因世上美人面,改尽人间君子心。”如果拿今天的女权主义观念来观照,这句唱词便是女权主义的宣言。尽管依然是由男性角度来发言的(即readin gasaman,而非readin gasawoman)。幽期密度,幽欢尽享。虽说男性视角在《牡丹亭》里依然故我的浓雾弥漫,譬如色情的描写大多是以男性视角出发的:“似前宵雨云怯颤声讹,敢今夜翠颦轻可?睡则那,把腻乳微搓,酥胸汗帖,细腰春销。”不过,于“幽”一面,女性杜丽娘则更大胆:“俺丁丁列列,吐出在丁香舌。你拆了俺丁香结,须粉碎俺丁香节。休残慢,须急切。俺的幽情难尽说,则这一翦风动灵衣去了也!”比较杜/柳两段唱词,除了视角和趣味相似之外,其实对性事都不再遮掩。在幽/明之间,在人/鬼之间,在杜/柳之间,“幽期密意”是自由的,而且是平等的。两性性的解放,尤其是女性性的解放,无论哪一种文化背景里,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在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的中国文化元背景里,更不是一件容易的。在《牡丹亭》里,两性的自由,特别是两性的平等,可以算得上是颠覆传统伦理和颠覆传统道德的重大事件。《牡丹亭》显现的文本先锋性和所指先锋性,或许是《金瓶梅》也不能比拟的,虽然这种先锋建构在“幽间”平台中。而正是“幽”的重用,让我们后人看到了戏曲家汤显祖的美学指向、历史指向和伦理指向。而后来的大多数的改编文本和演出文本,却没有了汤玉茗的这般解放与先锋!即使如白先勇这样大家的改编,即便不是退步也是一个遗憾。

[责任编辑:宋斯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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