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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期间第一本发行的外国译著重回中国

2015-08-10
来源:凤凰读书

1968年1月,波兰人民共和国,冰霜覆盖首都华沙。市中心的广场上,华沙民族剧院,正在上演波兰戏剧史上的经典之作《先人祭》。这部波兰最伟大的诗人亚当·密茨凯维奇的代表作,一经公映,让整个华沙为止震动,场场爆满。华沙大学的中国女留学生易丽君也在观众席里。她还记得,台上的演员激昂地朗诵着台词(诗篇),台下观众跟着一起朗诵。舞台上下连成一片,演员观众心意相通。

2015年7月29日,北京,人艺剧院,81岁的易丽君老人以诗剧《先人祭》中文版译者的身份,在新书发布会上回忆四十多年前在华沙剧院里看此剧的见闻感受。和她一起出席发布会的,还有《先人祭》中文全译本两另外位译者林洪亮、张振辉,来自波兰戏剧界的艺术家,和新书出版方。发布会的主题,以碳色笔迹呈现在背景板上——“密茨凯维奇回到中国”。

易丽君在发布会上动情地复刻那个让她终生难忘的演出场景:台上的演员,台下的观众,慷慨齐声地发问:到处都是沉默,到处都是黑暗。怎么办?怎么办?

这句台词,易丽君用波兰语和中文,各朗诵了一遍。

“铁幕时代”让苏联大使观看途中退场的波兰戏剧

《先人祭》是波兰诗人亚当·密茨凯维奇的代表作。这位十九世纪最伟大的诗人,是浪漫主义代表性戏剧家,亦是散文家、翻译家、文学教授和政治活动家。他1798年生于立陶宛,进入大学后组织并领导学社争取波兰的民族解放,之后经历了逮捕、监禁、五年的流放和二十六年的流亡,1855年因染瘟疫卒于土耳其 。在欧洲和波兰,他被视为与拜伦歌德并驾齐驱的人物,其影响力超越文学,覆盖文化和政治。早在1907年,鲁迅先生在《摩罗诗力说》中,评价其为“叛逆者”,认为他“是在异族压迫之下的时代的诗人,所鼓吹的是复仇,所希求的是解放”。

密茨凯维奇作品的灵魂,本质上是叛逆的。在《先人祭》中,密茨凯维奇用浪漫炽热的抒情,通过古老民间祭祀仪式,反映了农民对恶霸地主的复集中反映了沙俄当局的暴戾恣睢和诗人对民族叛徒的极端蔑视。这部戏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民族神圣戏剧。

易丽君回忆,1968年《先人祭》波兰某场上映时,苏联大使和夫人列席观看,途中忽然离席。随后,《先人祭》被“人民波兰”政府禁演。以华沙大学学生为首的学生们发起了保卫《先人祭》演出的示威游行,军警镇压,从而引发出一场震动波兰、深受世界关注的政治事件。

那是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建设下,波兰的“铁幕”时代。

但更具体的背景是,20世纪20年代中期,波兰政治开始“解冻”。共有的战时经历和战后波兰政治的松动,让波兰的艺术家们联结在一起。他们在有限的言论自由、意识形态和经济压力下想法设法扩大自由度,批判独裁政权以幽秘的方式侵蚀政治制度的思想基础:波兰“1956年十月解冻”的中旗帜风潮“波兰电影学派”在这时期诞生;1957年电影《下水道》获得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大奖;1968年的“道德焦虑电影”、“团结工会电影”、“戒严时期电影”都在此间发轫……

《先人祭》在华沙的演出,就进行在这样的时代浪潮中。这是波兰政治历史特定的时期,波兰戏剧艺术家们,藉着这部诞生于19世纪的诗句,用自己的艺术方式与观众进行着诗学的交流,并以此向时代发问。


2015年8月3日话剧《先人祭》登上北京人艺舞台

被周恩来点名的“文革”期间发行的第一本外国译著

《先人祭》在华沙的震动,也被同属社会主义阵营里的中国感知。文革期间,在一次各驻外使节参加的外事工作会议上,周恩来问在场的外交官们,有谁读过引起巨大反响《先人祭》?在座无人应答。周恩来当即表示此书应有中文版。

没多久,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出版主管、著名翻译家孙绳武先生托人找到易丽君,希望她能将《先人祭》译成中文。几番风险估量后,易丽君郑重接下任务,并决定从《先人祭》四部中,选取政治风险最小、也是整本戏剧核心与灵魂的第三部先着手进行翻译。

就这样,白天的易丽君进行着斗、批、改“主课”,种菜、养猪、种稻、挑砖建房、教授“工农兵学员”的“副课”,晚上开始翻译。几经周折,终于成稿。为了规避风险,易丽君将新稿的译者署名为“韩逸”,既指“汉译”之意,又取“易”之音。

1976年初冬,中文版《先人祭》付梓。它成为“文革”期间第一本发行的外国译著。时任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的何其芳读后发出感慨:“这是一只报春的燕子,是一朵报春花!”

竟是如此巧合,在波兰,《先人祭》用自己的深度和广度,激起自己民族同胞的精神震荡,而在同一阵营的东方,《先人祭》也同样成为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报春燕。有人说,戏剧,尤其是经典戏剧,是对一个时期人们的公共精神状况的测量与勘察。被鲁迅称之为“复仇者”的《先人祭》,成为两个国家时代前夜里探测的路径。


2015年7月31日《先人祭》中文版新书发布会现场

如今,时隔四十多年,《先人祭》老去的、白发苍苍的三位译者,重新将作品的第一、二、四部翻译完整。《先人祭》中文全译本面世,也给中国当代的艺术创作者如何回应当代境遇,提供出一份历史参照样本。

在政治性寓言逐渐褪去对观众的吸引力之后,因抗争现象产生的文学传播现象,在当代已逐渐被社会发展进程和某一类美学潮流所遮蔽。那些和我们的命运曾息息相关的、已经发生或者还将发生的冲突,渐成高台上的一纸遗嘱。《先人祭》中文全本的出版,诗人的声音因此再次复活。谁曾是故事中那个抗争者?那些被我们视为对抗性的诗篇、话语和行为,是当代历史政治直接或者间接催生的产物,还是源于一个更幽远并难以驯化的精神传统?

也许我们能从密茨凯维奇的诗中,发现这个传统的纵深维度。

“语言欺骗声音,声音却欺骗思想;

思想从心理中飞出,却在语言里死亡。

语言吞噬了思想,在思想之上发抖,

如同大地在看不见的地下激流上颤抖。

难道人们会从土地的颤抖探测出水流的深度?

有谁会想到这股激流正奔往何处?


——亚当·密茨凯维奇《先人祭·第三部》,易丽君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15年出版。 

[责任编辑: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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