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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時期的新圖像與新觀念

2015-12-07
来源:香港商報
  「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義勇軍進行曲》中這一句大家耳熟能詳,長城如何成為中華民族的象徵?「血和肉」築成的新長城如何在上世紀30年代成為中華民族全民共同抵御外敵入侵的象徵?吳雪杉先生關於長城圖像和觀念的文化研究,理出了一條清晰的路徑。
 
  吳雪杉一直關注中國各時期美術思潮、觀念的變遷。他在關山月美術館主辦的「觀看之境」系列活動中,以《血和肉做成的長城:1933年的新圖像與新觀念》為切入點,分享了他對長城圖像和觀念的研究。抗日戰爭對長城現代民族象徵性確實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這一切的開始,始於1933年。香港商報記者 林濤
 
 
  1.作為「古跡」的長城
 
  長城堪稱中國最著名的一道牆,但民國之前,絕大部分中國人沒有機會看到長城。最早傳播長城八達嶺實景圖片是歐洲人。1872年,英國畫家辛普森來到中國,他細緻詳盡地描繪八達嶺速寫,并寄回英國制成銅版畫,在1873年2月的《倫敦新聞畫報》登出,這是歐洲人所制長城圖像流傳較廣的一幅,不僅在歐洲得到復制和印刷,還反過來傳播到中國。而到晚清民初,京城及上海報刊雜誌風行,更多長城的形象,尤其是長城的攝影照片出現在民眾面前。這些利用現代技術手段復制在報刊上的長城攝影及長城插圖,使更多中國人對於長城的視覺形象有了更直觀的認識。
 
  民國初年,中國報刊上對於長城的評論有一種傾向:一方面贊頌長城的偉大,一方面又認為它這種偉大僅僅屬於過去,而我們的當務之急是掌握現代人的命運。魯迅的論述很能代表這種略有些矛盾的心態,他在1925年的一篇短文《長城》里,第一句就是「偉大的長城!」隨后話鋒一轉,說長城「從來不過徒然役死許多工人而已,胡人何嚐擋得住。現在不過一種古跡了,但一時也還不會滅盡,或者還要保存它」。「何時才不給長城添新磚呢?這偉大而可詛咒的長城。」站在啟蒙者的立場上,魯迅犀利尖銳地批判為長城「補添的新磚」,這一前提,是將長城視作一種無用的古跡。
 
  2.山海關失守與長城抗戰
 
  1933年,爆發長城抗戰,長城的意義逐步發生轉變。日本自1931年占據東三省后,一直覬覦熱河。1933年元旦,日軍進攻山海關(又稱榆關,有天下第一關之稱)。3天后,日軍得手,又用兩周時間攻下整個熱河,然后沿長城沿線繼續進犯,4月跨過長城,5月打到河北,完成了對北京和天津的包圍。國民政府被迫談判簽訂《塘沽協定》,沿長城沿線劃定了一個非軍事區,實際上默認了日本對熱河、察哈爾兩省的占領。
 
  在當時的中國人看來,山海關的失陷意義重大,1934年出版的《榆關抗日戰史》回顧這一事件,認為它「指示中華民族又走上了一個悲慘的前景」,因為「歷史不斷昭示,榆關得失,是我們民族生死存亡的關鍵,明朝曾經因此而亡國,滿清曾經因此而西狩」,「所以榆關失陷,不但是日本帝國主義穩定滿洲統治之成功,而且也是他長驅直入中國內地之開始」。
 
  在1933年初,《良友》雜誌發表的一張宣傳畫,以《日軍大砲威脅下的山海關》為題,在懸掛「天下第一關」牌匾的山海關城樓照片與濃煙、骷髏、戰斗畫面拼貼在一起,以一種現代主義的手法表來說明「威脅,轟炸,死亡!日兵最近在中華國土里的大屠殺!」當時中國報刊上還盛傳,山海關城門上懸掛的「天下第一關」牌匾在日軍占領山海關后就作為戰利品運送到日本東京,陳列在九段的「游就館」里。這個傳說在1936年還有人記得,《中國漫畫》上有幅漫畫就設想,如果中國勝利之后,「第一要將我們山海關上橫額搬回來!」以「天下第一關」為起點的長城被日軍占領,對當時的中國人而言絕對是奇恥大辱,也讓中國人站在一個新的角度來看待長城。    對中國民眾而言,更有挑釁意味的是大量長城被摧毀的照片。當時各報刊在報道山海關失陷時,會刊登照片,顯示殘破的山海關城樓、被炸開城牆,以及坦克轟隆隆穿過長城后留下的痕跡。尤其是日本士兵站立在山海關建築上合影留念,作為勝利紀念的照片,最能激發當時中國人的憤恨與斗志。而同時,對於長城作為防御工事的無能為力,也有更深入的認識:「不圖降至今日,隨遼吉黑熱之淪亡而淪於敵手,向之用以自衛者,今竟為敵用以制我,是險與不險,不在地而在運用之人;尤在有無為國犧牲與城存亡之決心耳。」長城本身不足依賴,只有能夠為國犧牲、與城存亡的「人」,才能夠保護我們的國家。
 
 
  3.「血和肉做成的長城」
 
  1933年2月17日,日軍進攻熱河,3月4日占領承德后,兵鋒直指熱河、河北之交的長城沿線古北口、喜峰口、羅文峪等關隘,長城抗戰隨之打響。在長城抗戰初期,爆發了著名了喜峰口、羅文峪戰斗,由宋哲元領導的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九軍一度擊退日軍,取得長城抗戰早期階段的重大勝利。
 
  隨著長城抗戰的展開,1933年4月的《時事月報》上刊登了一張漫畫--《只有血和肉做成的萬里長城才能使敵人不能摧毀!》以圖像的方式,清晰表達出「血肉長城」的概念。
 
  漫畫由梁中銘繪制。梁中銘是當時著名的時政漫畫家,1927年曾進入黃埔軍校的入伍生政戰部,1929年開始擔任《時事月報》的圖畫編輯,1932年兼任軍委會政訓處第二科中校藝術股長。從政治身份上看,他也是當時最重要的官方畫家之一。在漫畫《只有血和肉做成的萬里長城才能使敵人不能摧毀!》里,一個巨人般的戰士緊握步槍,正邁開腳步,將要跨過低矮的城牆,沖向前方。戰士身后有光芒萬丈,仿佛神靈降世。城牆坐落在山上,這是長城的基本特徵。戰士比長城要高大數倍,仿佛一個巨人,無疑這是一個象徵性的人物形象,他就是「血和肉做成的萬里長城」。該雜誌同期還報道了熱河失陷后抗戰前線的最新戰事,刊登有古北口加緊訓練之義勇軍、在喜峰口前線之我軍大刀隊越壕殺敵、石河前線之抗日軍隊等照片,這些圖像都強烈昭示:保衛中國,確確實實是一場「血與肉」的戰斗了。
 
  「血肉」與長城的關系在此時的新聞報道中得以建立。一首名為《喜峰口》的小詩能夠說明血肉長城與帝國主義入侵的關聯:「帝國主義的剝削,占領,瓜分;滿洲,東四省,鬼腦里的平津;叫古戰場的憤恨,熱血奔騰;噓口氣,便化作鐵血的長城!」這種對於「血肉長城」的呼喚,號召人們投筆從戎,化作長城保衛國家。
 
  《時事月報》上一篇名為《到熱河去》的文章明確區分了「磚石的長城」與「人的長城」:「長城本為我國工程浩大之防邊工事,數千年來仍未變其性質與地位,空軍之發達,必有防空,海軍之發達,賴有防海,陸軍軍器之進步,已遠非笨拙之長城所能濟用。今日已進至人的長城時代,動的長城時代,非死的磚石的長城時代了」。說明一種新的共識開始越來越廣泛地流傳:真實的長城靠不住了,新的長城要由人來構築。
 
  4.《風雲兒女》與《義勇軍進行曲》
 
  1935年5月,電影《風雲兒女》首映,田漢是名義上的「編劇」。實際上他只創作了影片的故事梗概,隨后就被捕入獄。最終的電影劇本出自中共地下黨領導人夏衍之手,他在田漢入獄之后堅持完成了劇本,并推動了影片的攝制。
 
  電影的劇情始終貫穿長城情節,長城抗戰是影片的大背景,而主人公詩人辛白華在影片里又以創作《萬里長城》詩聞名遐邇。影片里的辛白華創作有三部《萬里長城》詩,在前兩部里,辛白華不乏「朔風吹,百草折,征人身上如冰鐵」、「照見他穿上我寄去的棉衣麼,長城上一勾寒月」之類風花雪月的詩句,而在劇本的末尾,辛白華揚著旗唱著軍歌前往前線,帶領義勇軍高唱第三部《萬里長城》詩中最后的一節:「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一種「新的長城」觀念伴隨著影片主人公的成長,通過詩句和歌曲,自然地嵌入到影片當中。
 
  《義勇軍進行曲》的作詞者是田漢,長城抗戰也塑造了田漢看待長城的方式。1933年,田漢本人就創作了一首《萬里長城》詩,在詩中,他寫到:「長城長,空中看來一矮牆,帝國主義強盜強,昔奪瀋陽今朝陽……」正是長城抗戰使田漢正視長城無法阻擋帝國主義的侵略,并促使他借鑒自1933年以來流行的長城觀念,在《義勇軍進行曲》中發出用「我們的血肉」築成「新的長城」的召喚。可以說,最早由梁中銘提煉出的「血和肉做成的萬里長城」這一概念,經由田漢在《風雲兒女》中進一步拓展,形成了最終的完成版。這個最終的版本塑造了1935年以后中國人對於長城的基本理解。
 
  5.最流行的抗戰歌曲
 
  到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在國家、民族生死存亡的關頭,《義勇軍進行曲》得到廣泛傳播,被各階層民眾廣為傳唱,成為「最流行在不願意做奴隸的人們的嘴上的曲子」,并常常拿來和法國革命年代最能振奮人心的《馬賽曲》相提并論。一種1933年就已經出現的觀念,至此成為一個國家的共同認識。
 
  愛潑斯坦1939年在倫敦出版的《人民之戰》最能體現這首歌曲的流行程度。這本書記錄了他所經歷的1931至1939年中國對日本的抵抗,其中用一個章節《抵抗之歌》來講述《義勇軍進行曲》的流傳,在他眼中,當時的中國「從前線到大城市,從城市到最遙遠的鄉村,每一個中國人都知道這首歌,都會唱」,因為這首歌曲激動人心,能使舉國奮起、眾志成城。這一觀察絕非愛潑斯坦一人所有,類似報道和記錄大量存在。同時,報刊上也開始不斷刊登民眾在各種游行、集會等場合高唱《義勇軍進行曲》的畫面。以「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和「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也成為抗戰宣傳畫中的常見題材。這些高唱《義勇軍進行曲》和以《義勇軍進行曲》為主題的畫面都是珍貴的視覺證據,表明「新的長城」觀念以何種方式深入人心,又為什麼至今仍具有力量--無論當代人如何理解這種力量。
[责任编辑:董慧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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