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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鸿:我不是乡土作家,我写的是人

2016-03-14
来源:北京青年报

“二十多年来,德泉一直在这个地方靠着,直到成为那拐角的一部分,一团固定的阴影,一块去不掉的牛皮癣,一个可有可无的突起。”在《圣徒德泉》中,梁鸿写下了这样的句子。德泉是个流浪汉,一心想做好事,可次次都把事情搞砸——越拯救,人们就越坚信:他发了疯。

《云下吴镇》(《神圣家族》的原名)终于写完时,梁鸿仍然最喜欢这一篇,也正因为它,提醒了梁鸿:这本书恰好写了12位小人物,与12使徒之数契合。

半是寄托,半是反讽,梁鸿最终将这本书定名为《神圣家族》。

或者,每个在这世界上活过的人,都是神圣家族的一员,都承担了某种神性。在他们心中,必然曾有过一种高贵的向往,一段珍藏的挚爱,乃至一份不肯退让的坚持。然而,是生活,让这些变得如此无聊、可笑。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最终我们都将在挣扎中,被那无边的琐碎尘埋。

在我和世界之间,究竟谁错了?这是个永远值得追问下去的问题,从梁庄到吴镇,从非虚构到小说,梁鸿依然在追问着它的案。

  我不是乡土作家,我写的是人

北青艺评:您一直在写梁庄,何时进了吴镇?

梁鸿:我以前就很想写小镇,每次回老家,都会产生这种冲动。我小时候所住的村庄离镇很近,从五年级到初中,我一直在镇里上学,每天都要来来回回好几次,流浪汉、清真寺、羊架子、新华书店……这些东西一直留在脑子里,不用想,闭上眼睛就自然浮现了出来。

北青艺评:小镇的生活形态与梁庄之间,有什么不同?

梁鸿:村庄是家族形态,小镇则是集贸市场,不是实体,而是各种生活的聚集。相对于大城市,小镇更稳定,很少变动;但与村庄比,小镇又显得活跃。说小镇不是实体,因为农村人会向往去城市生活,但不会向往到小镇去生活,在他们的眼中,小镇被彻底忽略。

我写小镇,没什么特别含义,仅仅是因为对那里比较熟悉,并没打算从农村写到小镇,再从小镇写到城市,我没有这样的计划。

这本书写得很随性,就是12个故事,通过人物穿插、啮合,串联成一个整体。为什么这么写,我也没想得很清晰,写作的初衷就是想写一个个具体的人,写他们真实的生活形态,写他们日常的对话,我觉得其中包含着意味,至于它们呈现出多大意义,没特别去想。

也许读者会觉得,在吴镇,缺乏梁庄中的那种冲击力。因为梁庄包含着现实意义,而我写吴镇,则试图体味生活中人的微妙处,很无聊,很冷漠,却很有意味,这其实也是人与人之间存在的真实形态。写这本书,就是想呈现出小镇上普通的生活、死亡、斗争,乃至毫无意义的人生片段,所以,即使是写闲人们的飞短流长,我也带着很大的趣味去写。

北青艺评:吴镇似乎没了梁庄的乡土气息。

梁鸿:我又不是乡土作家,也从没觉得自己写的是乡土生活。我写的是人,恰好这些人包含了乡土的成分。我不想把自己打扮成那样的一名作家,不想被这种名头约束。

  非虚构不过是个名词

北青艺评:对于《神圣家族》,大家感到好奇的是,它似乎更接近小说,而非“梁庄系列”那样的非虚构文学。

梁鸿:非虚构文学也是文学,是文学就一定有语言、布局、结构等方面的安排,作家因而拥有了主动权,对此不能回避。问题的关键在于,在一番安排之后,你的作品究竟抵达了多少真实。

文学的真实不是真理的真实,它是有限度的真实,承认这一点不等于就是不真实。一句话,受访者确实说了,一件事,确实发生了,那也要看作家把它放在什么位置。作家总要有选择、有取舍,其背后是写作的趣味、观念在支撑。我想,谁否认了这一点,那才是虚伪的。

很多人说《神圣家族》像小说,李敬泽老师也开玩笑说我“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写的是小说”。其实我觉得,在虚构与非虚构之间,没有什么不可跨越的界限,标准是人定的,作家应该超越标准。

还有人问我为什么改变写作风格,我觉得这是一个太幼稚的问题。我写作时,从不想虚构还是非虚构,题材适合什么,我就写什么。

非虚构文学是一个还不太成熟的文体,需要从不同的写作方式中吸取营养。在今天,介于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作品非常多,许多小说也刻意说自己写的是真实的。小说可以写得像非虚构,那么非虚构写得像小说,也没什么问题。

其实,《神圣家族》中的人物都有原型,只是经过了文学加工而已。

比如《少年阿青》中那个轮椅上的老女人,就是我在街市上遇到的真实案例。她整天被人推着在闹市中来往,周边的繁华与喧嚣对她来说毫无意义。我当时就想,一定要写她,因为在她身上我看到了生活的残酷。

  12个“圣徒”都有原型

北青艺评:在《神圣家族》中,刻画了许多小人物,但写小人物有风险,就是容易彼此重复,不知您怎么看?

梁鸿:不重复啊,我写的是不同层面的人,比如流浪汉、自杀的农村妇女、上访成瘾的单身汉,不仅有边缘人,也有乡村教师等传统角色,这12个人的故事各不相同。

北青艺评:在这些人物中,您最喜欢谁,在生活中有原型吗?

梁鸿:我比较喜欢圣徒德泉。他是一个靠捡垃圾维生的流浪汉,因为眼睛不能见阳光,只好夜间出来活动。他手里拿着《圣经》,总想着救人,可每次都救错,错位的荒诞包围着他,他的目的是纯洁的,可目的越纯洁,结果就越荒诞。

圣徒德泉确有其人,但我没亲自接触过他,他在小镇上是一个谈资,经常被人们用嘲讽的口气提起,所以我能道听途说到他的故事。

北青艺评:小镇医生毅志是全书中的串联人物,他是确有其人,还是一个隐喻?

梁鸿:很多人说医生毅志是一个隐喻,以示小镇生活的病态,但事实上我没有这么深的想法,我哥哥就是小镇医生,毅志带有他的痕迹,但经过文学处理。

在小镇,因为缺乏公共空间,医生的诊所是一个公共场所,起到聚拢人群的作用。我哥哥的诊所后面就是个茶馆,医生虽然没权没势,但受尊敬,人们愿意在这里聊天、说事,因为没那么隔膜。《神圣家族》中,我将茶馆干脆搬到诊所里来了,这里是观察人性的最佳场所。

  只想写一种必将消失的生活

北青艺评:对于没有小镇生活经验的人来说,也许理解不了《神圣家族》中的“意味”,这怎么办?

梁鸿:是的,如果没有相关的生活经验,在阅读时就会自动忽略一些背景,从而给解读带来一点困难。这没办法,文学不可能与所有人都建立联系,正是因为有各种各样的读者,才需要有各种各样的作家。

但我写《神圣家族》,并没有展示一个北方小镇芸芸众生的野心,也没有去思考小镇本质性的东西,只是在写人,写一些人的生活。我想,读者只要看人,就不难读懂这本书,人的命运总有相似性。况且,中国的城镇文化差距并不大,小镇中的飞短流长,在胡同中也存在,毋宁说,胡同也是一种小镇。

北青艺评:过去作家写小镇,往往寄寓着社会批判,《神圣家族》似乎并非如此。

梁鸿:因为文学观念在改变,社会批判带有时效性,缺乏长远性。但,即使是这种小说,其实也有进一步深入琢磨的可能。我觉得,哪种小说类型都不过时,关键看后来的作家能否重新转化它,使之重新获得一种能量,焕发出力量。今天作家可能很少再在作品中发议论了,但会将议论打散,以碎片化的方式掺杂到叙事中,目的仍然是引起人们的思索,这仍然体现了一种社会关怀。

北青艺评:如此说来,《神圣家族》中依然带有很强的非虚构色彩。

梁鸿:是的,在这本书中我没有去思考本质性的东西,只想写一种必将消失的生活,以及其中的存在感。任何生活都是多样、复杂的,在写《杨凤喜》时,为了了解如今中学老师工资多少,我专门打电话去问,其实这有多大意义呢?也许没意义吧,毕竟这篇不是反映教师工资低,而是为了表现一个人精神受困的窘境。

  有很深的爱才能去专业写作

北青艺评:这种介于虚构、半虚构之间的写法,似乎是当下世界非虚构文学中正在流行的方法,比如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便打通了小说与纪实文学的区隔,但国内这么写的作家似乎很少。

梁鸿:这倒没什么,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这么去写,读者对这种写法的认识也会不断提升,只要不停笔,总会有好的作品出现。

以前国内关注非虚构文学的人比较少,写作者也比较少。阿列克谢耶维奇获诺奖后,引领了一种风潮,许多媒体的深度记者也转到这个方向上来。当然,有风潮不一定是好事,作家应该按自己的方式去写作,我写梁庄时,没想过是非虚构,直到大家说这是非虚构,我才知道。

《神圣家族》换种写法,因为我不想被一种写作方式套牢,但也许有一天,我又会回头去写“梁庄”式的东西。总之,在想写与对象之间,作家要找到最适合的写作方式,至于是什么,叫不叫非虚构,不那么重要。

北青艺评:您既是非虚构文学的代表作家,还在大学中文系任教,从您的观察看,今天大学生们是否不怎么关注非虚构文学?

梁鸿:不见得。今天大学生对文学的兴趣整体不足,但对非虚构,还不至于更不感兴趣。我的感觉还好,毕竟是中文系,学生对文学性的书至少会了解。至于了解多少,那要看个人情况。中文系究竟该培养什么,是培养作家还是培养学者,这是个说不清的问题。经济系毕业也不就是去当经济学家,中文系更多是一种素质教育,至于今后能不能走专业道路,那需要个人付出艰辛的劳动,这需要很强的爱才行。

  对新人从来不提建议

北青艺评:在今天,想写非虚构的人很多,但写非虚构需要深入调查,投入时间较多,这让很多人望而却步。

梁鸿:忙只是个理由,有的题材不需要太多时间。我写梁庄系列,也只是偶尔回去住个十天半个月,这点时间,大部分写作者还是有的,又不是总裁,哪里就忙到那个地步?非虚构的体裁要求花更多时间,否则不易成功,可如果你平时积累足够,在家也能写。

调查只是基础要求,写非虚构文学,关键在对事物有深度探索的愿望,对探索生活内部逻辑始终保持着一种热情。只要坚持从生活平庸的表面向下挖,那么,总有一天你会找到意想不到的东西。其实,今天虚构文学也需要这种能力。

时代在改变,作家面临挑战。在今天,只讲故事已经不够,虽然讲好故事仍是前提,但要写出真正的好小说,还需对生活有更深入的认识,因为在全球村的时代中,远方已经消失了。笛福能写《鲁宾逊漂流记》,因为那时世界还有远方,人们还对来自远方的神秘故事感到好奇,可在今天,新闻一报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还需要你去写吗?

北青艺评:也许一些有志于虚构文学的写作者会担心,非虚构写作太理性,可能压抑感性,从而伤害其创造力。

梁鸿:我没见过哪个小说家这样的担心过,今天作家的素质也在提高,更多的理性不会影响感性认识,二者反而相得益彰。

北青艺评:写非虚构文学的风险在于,很多人会指责你不客观。

梁鸿:确实如此,我写梁庄,就有人指责说,梁庄还有考上大学的人呢,你为什么不写他们,是不是刻意忽略?如果说忽略的话,那我写的梁庄中忽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作家总要有取舍,在取舍中体现了作家的认识,我不可能用一本书将所有人都记录在其中。那样的客观,恐怕没有人能做到。

北青艺评:对于刚刚希望走非虚构文学道路的入门者,您的建议是什么?

梁鸿:没有任何建议。我从来不提建议,人走哪条路,那是自己的选择,只要不是跟风,找到适合的体裁就可以。

  写作就是每天都要和词句作斗争

北青艺评:如今网上很多年轻人写文章很快,您一天能写多少字?

梁鸿:我很慢,有时一天两千字,有时一天五百字,因为要遣词造句,对于作家来说,这永远是一大难关。写作就是每天都要和词句作斗争、与故事作斗争。毕竟在写作中,再好的故事也要通过文字传达给读者,文字是唯一的媒介,必须精雕细琢。

一个写作者,语法没问题,不见得你就能写好东西。仅仅文从字顺,不一定就是好文章,写作必须要有创造性,这很难很难,在和词句的斗争中,我充满了挫折感。因为经常有一种感觉,只能写准确,却无法写精确,那时会非常恨自己:为什么用的词这么俗!为什么就找不到一个词,让这个场景跳出来,展现出其应有的、多重的意义。

如果写一般文章,也就算了,可文学是敏感的,如今作家的起点都很高,写不出独创性,很难被认可。

北青艺评:文洁若先生曾说,她也经常遇到这个问题,所以她就去翻《红楼梦》,一边看一边从中抄词。

梁鸿:这真是一个好办法,我怎么没想到?我以往都是拿起什么书便去翻什么书,没想到可以去专门翻《红楼梦》,我会尝试一下这个高招。

北青艺评:在写作中,您也会有拖延症吗?

梁鸿:我也有一点拖延症,不过是自己跟自己拖,没人在后面催我。遇到这种情况,休息两天再继续写就是了。如果是严重的拖延症,靠任务压才能写下去,那就别写了,太痛苦了。既然写作是我的选择,是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那么,有难度我也会克服。

北青艺评:今年您除了推出《神圣家族》,还有《外省笔记》、《灵光的消逝》等,这些书比较学术化,恐怕读者不会太多。

梁鸿:有几个读者就可以了,我也没更高期望,算是给自己一个纪念吧。《外省笔记》是我当年的博士论文,认认真真地写了三四年,包含了我的很多思考,但学术性的书,读者关注少。对此也不必悲观,这些年读者水平也在成长,不能太苛求他们了。学术思维建立在大量的思考、阅读的基础上,阅读前应有相应的准备,可能只适合小众。

[责任编辑: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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