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科梅蒂
-李磊
近日,阿尔贝托·贾科梅蒂回顾展在余德耀美术馆展出。贾科梅蒂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雕塑家和艺术家之一,他深刻影响了现代艺术的发展,启发过众多东西方艺术家。
自2010年起,贾科梅蒂的作品三次在拍场创出上亿美元的天价,连续打破世界纪录,成为全球最贵的雕塑。
贾科梅蒂最有代表性的消瘦的雕塑人像,为何如此受人青睐?听听艺术家、中华艺术宫副馆长李磊对他的作品如何解读。
对贾科梅蒂而言,雕塑就是从空间中修剪多余的东西,使它高度精炼,并从它的整个外形中提取精要。 ——萨特
在23平方米内探索灵魂
近年来,贾科梅蒂的多件作品被拍出天价,然而与大多数在巴黎的艺术家一样,贾科梅蒂在世时一直是个穷人,即使在他出名以后,他依然在巴黎租用着一间只有23平方米的工作室。在近四十年的漫长艺术生涯里,他的绝大部分作品都在这里完成,他涂涂划划的痕迹布满了整个墙壁。
贾科梅蒂去世后,他的妻子安妮特因没有能力买下这个工作室而不得不把墙上的“画作”刮下来带离这个伤心之地。
在贾科梅蒂眼中,这个阴暗狭小的空间能够给他带来莫名的安全感,甚至可以在身体的被压迫中逃逸不安的灵魂。
如今,人们谈论最多的就是贾科梅蒂那些瘦削的雕塑作品,其实贾科梅蒂带给世人的启迪不能仅仅用一个“瘦”字概括。
贾科梅蒂的艺术人生其实是不断思考、不断探索、不断验证的过程。
1901年,贾科梅蒂出生在瑞士的小镇博尼奥,父亲乔瓦尼·贾科梅蒂是一位深受印象派影响的画家,他善于描绘色彩鲜艳的风景和肖像。从贾科梅蒂的名字看,他们应该来自意大利,家族的基因里有一种热情豪迈的成分,然而阿尔贝托·贾科梅蒂多愁善感的性格却更像北方人。
21岁那年,贾科梅蒂去了巴黎师从罗丹的学生——法国雕塑大师安托万·布勒代尔。从贾科梅蒂这一时期的作品来看,他已经完美地掌握了罗丹体系的艺术手法,并且具有了一种孤傲的艺术气质。
20世纪初期,是巴黎作为世界艺术中心最具活力的时期,各种思潮层出不穷,贾科梅蒂浸润在这种氛围中,自然不会满足于对传统与写实的继承,他跃跃欲试,从二十年代中期到三十年代中期,贾科梅蒂开始了从“立体主义”到“超现实主义”的创作实践。
他创作的两件父亲的头像让我印象很深,其中一件用写实而概括的手法准确地塑造了一位慈祥老者的肖像,另一件雕塑的尺寸与前一件一样且体块相仿,但是面部的凹凸全部被削去,他用素描的线条在削平的面板上自然地勾画出父亲慈祥的面容。
从这件雕塑作品开始,贾科梅蒂完成了一次空间认识的革命——从模拟空间转向了概念空间。这是其他立体主义艺术家没有关注到的思想方法和实践方法,也正是这种从模拟空间转向了概念空间的转化使得贾科梅蒂的作品具有了超现实主义的特质。
贾科梅蒂创作的 《行走的人》是现代艺术史上的经典之作。
摸索更具生命执着的表达
贾科梅蒂在1926年创作的《匙形妇女》就是一件超现实主义的作品。《匙形妇女》将一个有凹弧的椭圆作为“妇女”硕大的臀部,头部、胸部、腿部、脚步都已缩小的方块和圆锥代替,整个形体就像一座墓碑,高傲而孤独。
从这件作品可以看出贾科梅蒂是如何从立体主义向超现实主义转化的。超现实主义艺术的特质一定是要有抽离写实而自相矛盾的形态和潜意识显现后与现实经验的冲突。《悬着的球体》是这些特质最形象的诠释。这件雕塑由一个悬挂的沟缝球体嵌压在月牙形的球瓣上,球瓣下的底板与方块形的框架构成了空间的支撑和限定,球体和球瓣似乎滑动着。
巴黎的超现实主义者们为这件作品而痴狂,达利描述过它、曼·雷拍摄过它、超现实主义运动领袖布勒东将它陈列于家中。
然而贾科梅蒂并没有因此固步自封,他觉得概念不应该成为生命感受的桎梏,他开始摸索更具生命直觉的表达方式,也因为这种思想与实践的拓展,贾科梅蒂后来被排挤出了超现实主义艺术团体。
毅然走出超现实主义教条的贾科梅蒂,孤傲地蜷缩在自己那间狭小的小工作室里提炼生命体验的真金。
消瘦是他眼中的真实
二战期间,巴黎被德国占领,贾科梅蒂被迫回到家乡瑞士,他将旅馆的房间改造成工作室,开始创作微型的雕塑。
当年,一位瑞士的建筑家邀请贾科梅蒂参加瑞士艺术家们的一个展览。展览场地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布展时人们为他的作品制作了一个很大的底座。当被问到他的雕塑作品在哪里时,贾科梅蒂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小人。对方说不能把这些雕塑放在大的底座上,在这样一个大院子里进行展出。贾科梅蒂却坚持认为小型雕塑可以在这么大的空间撑起整个气场,而且这才是真实的比例。结果他被拒绝参加展览。
在贾科梅蒂看来,减小雕塑的尺寸是为了重现从远处观看人的视觉经验。“我缩小雕塑尺寸,是为了将它放回到我看到一个人时的真实距离。一个1.5米高的女孩,从远处看也就是十多厘米而已。另外,为了整体理解而不沉溺于细节,我需要远处观察。但细节依然干扰我,所以,我后退得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人。”贾科梅蒂曾在接受采访时这样解析自己那些看上去十分痩的作品。
从那个时候起,他的雕塑形状变得越发瘦削,逐渐发展成一种风格化的细长人物形象。等到贾科梅蒂1946年再次回到巴黎时,他雕塑的“瘦人”和绘制的“灰人”已经臻于完善了。
我认为,贾科梅蒂是通过切实地“看”来认识事物的“真实”,这种对真实的把握是瞬间的,是捉摸不定的,所以贾科梅蒂绘画和雕塑都是不断覆盖和反复琢磨的,他力求通过不断削去“不真实”的表现,逐渐显现事物本质的“真实”。
我们看到的那些瘦削的头脑和身体显然不像是眼睛所见的真实,因为他们离现实的形象相去甚远,然而在贾科梅蒂的世界里他们是“真实”的,我们可以理解这是一种灵魂的真实和情绪的真实,这种“真实”既属于贾科梅蒂本人,更属于贾科梅蒂所处的时代。
贾科梅蒂的好友瑞士摄影家鲜伊代克记录了贾科梅蒂是如何近乎偏执地挖掘“真实”的。鲜伊代克写道:“贾科梅蒂给自己椅子的位置、模特儿椅子的位置,包括画架的位置全用不同的颜色在地板上做了记号。每天开始作画前他都要认真地核对这些记号,看看模特儿有没有对号入座……”
可以说,贾科梅蒂瘦瘦的人形是欧洲20世纪中期的精神写照,所有的孤寂、痛苦、迷茫、反思、觉醒似乎都凝聚在瘦削的造型和紧张的结构之中。 (作者系中华艺术宫副馆长)
延伸阅读
贾科梅蒂和他的朋友们
-毕加索
贾科梅蒂的孤傲和坚持是出了名的,毕加索与贾科梅蒂曾经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们经常在一起喝咖啡、一起谈艺术。
毕加索是个极其敏锐的艺术家,他有时候会在背后讥讽自己的朋友贾科梅蒂,表示对他的不屑,然而毕加索又特别在意贾科梅蒂的创作。
贾科梅蒂曾经尝试着在雕塑上进行绘画,但这件作品被毕加索在来访中偶然撞见。不久毕加索就展出了自己的带有绘画的雕塑,名气不够大的贾科梅蒂反而成了“模仿者”。此后,毕加索就成了贾科梅蒂画室不受欢迎的人。
-塞缪尔·贝克特
贝克特是20世纪法国著名的作家与剧作家,他曾凭借《等待戈多》声震文坛。贾科梅蒂和贝克特相识于巴黎著名的花神咖啡馆。他们经常一起夜游蒙帕纳斯街区的酒吧。在一次次夜游中,贾科梅蒂观察城市中夜行的人,并在自己的作品中对其进行描绘。
在上世纪50年代与60年代间的转折时期,贾科梅蒂的雕塑与贝克特塑造的荒诞剧中的人物多有交集,他曾于1961年为贝克特最著名的戏剧《等待戈多》制作过舞台布景。
-萨特
萨特是贾科梅蒂的推崇者,尽管他曾经怀疑贾科梅蒂患有轻微的精神病。他在评述贾科梅蒂时很好地注解了他的作品:贾科梅蒂的每一个作品都是为自身创造的一个小小的局部真空,然而那些雕塑作品的细长的缺憾,正如我们的名字和我们的影子一样,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还不足以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也就是所谓的“虚无”,是世界万物之间的普遍距离。譬如,一条街道本是空旷无人的,沐浴在阳光之下,突然之间,一个人出现在这个寂寥的空间,虚无亦作如是观。
“贾科梅蒂知道,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绝不会有多余的东西,因为人的一切器官都有着自己的功能。他懂得,空间就像一个毁灭生命的肿瘤,它会吞没一切。”“对贾科梅蒂而言,雕塑就是从空间中修剪多余的东西,使它高度精炼,并从它的整个外形中提取精要。”
-让·热内
1954年,法国作家热内通过萨特、科克托等朋友与艺术家贾科梅蒂相识,并应邀成为贾科梅蒂的模特。两人相遇所激起的精神探索、交流和纯净的友谊,被热内记录在《贾科梅蒂的画室》里。
他在书中写道:“美只源于伤痛。每个人都带着特殊的、各自不同的伤痛,或隐或显,所有人都将它守在心中,当他想离开这个世界感受短暂而深刻的孤独时,就退隐在这伤痛中……在我看来,贾科梅蒂的艺术是想揭示所有存在者甚至所有物体的隐秘的伤痛,最终让这伤痛照亮他们。”
“贾科梅蒂是为盲人服务的雕塑家。他用手而不是眼睛创造了对象。他不是梦想着它们,而是经历着它们。”在热内看来,贾科梅蒂的雕塑之美,就保持在最遥远的距离和最熟悉的亲切之间永不停息的往返中:因此,可以说这些雕塑总处于运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