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嬌弱的外表下挑戰既定命運
施叔青:拿回女人的歷史詮釋權
【香港商報網訊】"歡迎您回到香港",當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主任安可思對着71歲的"駐校作家2016"施叔青說出這番歡迎辭時,令人不自禁地想起這位老太太說過的一句話,"以前常常在半夜的時候醒來,不知道身在何處"。1977年,喜歡自稱"天生的島民",經常把自己的一生概括為"在紐約的曼哈頓島、台灣和香港島這三個島之間流轉"的施叔青開始了她的十七年香港旅居生涯,"回想起來,這一生中最美好的歲月就是在香港度過"。她花費八年寫就的描繪香港百年史的"大河式的香港三部曲"被安可思教授評價為"不但有很高的藝術價值,而且有豐富的歷史價值,是香港文學中非常重要的作品。" 香港商報記者 金敏華
安可思說,二十年間,香港有很多改變,"希望這次旅程,施叔青不但能重溫昔日的美好,也有新的發現和體驗,發現另外一套三部曲的寫作資料。"
只是,寫完台灣三部曲后,2011年施叔青已經公開宣布封筆。五月末的一個下午,在浸會大學校園的一個空曠房間,施叔青指着自己滿頭的華發告訴記者,"你看我頭發都寫白了,我真的不會再寫了!"
施叔青筆下的香港三部曲寫到1982年的香港就戛然而止,"之后再也沒有寫過,人生就是一個過程,我覺得香港對我來講就是一個句點,而不是一個逗點,我的使命好像已經結束了。"
有趣的是,施叔青的新作《度越》剛剛在各大書店上市。"這是一本佛教小說,我在還願,我沒有回來(繼續寫作)。"她解釋說,自己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跟隨一個印度的上师學打坐,后來發現打坐對我的影響很大,可以讓人安靜下來,發揮你的潛能,精神狀態跟你沒有打坐不一樣,所以就一直維持這個習慣。1994年從香港回到台灣,我去法鼓山找了聖嚴法师,后來還給他寫了傳記,他就跟我講,你應該用小說的形式來宣說佛法,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途徑,因為你要用說教的形式人家可能不容易去接受,我就覺得好像在還願一樣,所以寫了這一本。"
施叔青自言把寫作當作一種"志業","絕對不是為了稿費寫的"。不過寫了一輩子,回想起來,她突然覺得"是小說在寫我,因為我把全部的生命都投注到小說里頭去,可是寫小說的我就是真正的我嗎?我現在有一個很大的問號。也許我那麼大年紀好像才有一點后悔。真的很難說,真正的我是什麼,我現在覺得很懷疑。你們懂我在講什麼?我想要回到生命的本質,探究一下它的本質是什麼。"
今天的香港跟施叔青二十多年前離開的時候相比有什麼不同?"我覺得香港人有很多的美德,他的高效、守信或者說硬頸、有毅力,都是可圈可點的,這些都還在,可是呢,這次來我看到的朋友們,我覺得很消極,大家好像無力感加深,對于未來何去何從覺得很茫然,這是我看到的今天的香港。
一生最美好的歲月
從采訪所在的房間窗戶望出去,滿眼翠綠、郁郁蔥蔥的山景,勾起了施叔青昔日山居生活的回憶。那時候,她的家在半山最高的干德道,客廳就正對着維多利亞海港,書房背后可看到太平山頂。黃昏的時候,她喜歡站在陽台上,看着尖沙咀那邊的燈火一亮,"我就覺得好像是仙女的魔棒這麼一揮,整個九龍都亮起來,香港很美!"
多年以后,這些"五光十色"的香港生活的枝枝葉葉,都成為她的香港百年史畫卷中的一幕幕場景。她在香港三部曲之2《遍山洋紫荊》中這麼寫道:
節慶的氣氛漂浮小島的每一個角落。……從灣仔海旁望去,皇后碼頭燈火輝煌,籠罩于一片光圈中,閃閃亮光把闇暗的夜空推得更高更遠,一路過去家家張燈結彩,樹上懸掛紗燈,火樹銀花,燦爛得不可收拾。維多利亞海港停泊大小船只,也掛滿了耀眼的小燈籠,隨着微微海風搖曳生姿,遠處海面洋商載運生絲、茶葉、瓷器的大火輪、多桅大帆船檣也點綴得五光十色。海上的燈火與岸上英商洋行的燈飾相互反射輝映,整個香港島漂浮于燈火之上,璀璨如寶石。
曾經有評論家說施叔青關于香港的一系列故事是在延續張愛玲沒說完、也完不了的故事。施叔青自承,張愛玲筆下以香港為題材的人物和事件"對我有着實質的意義"。
初到香港,施叔青行李當中带的張愛玲短篇小說選"不再只是紙上的虛構",而她在香港的第一個家"在巴丙頓道,短短的一條街,《傾城之戀》里范柳原和白流蘇離開淺水灣的酒店后就是住在這條街上,我跟她小說的人物成為鄰居,附近的香港大學張愛玲曾經在那里就學,我感覺到不止一次踩在張愛玲的腳印一路向山來到高街,和攤販雞同鴨講地買水果,盡處就是海。后來搬到了干德道,總感覺張愛玲筆下葛薇龍姑媽那棟摩登白色幾何圖案、覆蓋琉璃瓦屋頂的花園洋房近在咫尺,極可能本來就坐落在我們住的大廈山頭上。一如葛薇龍翻滾在各式場合的衣服堆里歎世界,天生好奇也好玩的我,也如願以償躋身這華洋雜處的社會,經歷着張愛玲經歷過的殖民地特有的風情世故,王嬌蕊喝鈣乳,說是像喝牆似的,華僑富家女擔心戰爭要穿什麼衣服才適當……在我的香江經驗只不過是換成另一種語氣、另一種情調在復述。"
那個年代的施叔青在香港藝術中心擔任亞洲表演藝術策划,開始了她在香港這個物質文明發展到極致的城市享受"吃盡穿絕"的生活,"全身名牌披掛,流連于香檳宴會,藝術表演等活動,日子過得有聲有色",她以外來者的新鮮眼光觀察職場男女的眾生相,"白天披盔戴甲、能干精明的女強人晚上一個人時卻非常寂寞……",當時是"香港的物質文明發展到巅峰鼎盛、物質享受可以變成一種文明的時期,可是也因為物質的享受而異化了人性。"幾年以后,她"看也看夠了,玩也玩夠了",于是辭掉工作,回到書桌,"開始反芻我的港式生活",寫她眼中繁華的上流社會,也記錄外來移民的故事。
顛覆傳統大河小說的書寫格式
1987年,施叔青客居香港已屆十年,她決意以一部長篇小說《維多利亞俱樂部》為她的香港故事中篇系列作一總結,所謂"維多利亞俱樂部"是作為殖民地光環所在的象征,小說里創造的人物黃威廉流着四分之一英國血統,"也是香港特有的一種現象"。構思過程中,為追溯黃威廉的家世,引發了施叔青對香港歷史的探索,發現一八九四年,殖民地發生過英國人開埠以來最嚴重的一次鼠疫。如是開始譜寫長篇史詩式大河小說香港三部曲的序曲,而"正文"的寫作則到了1989年的夏天之后,施叔青確認自己不再是香港的過客。
在香港三部曲里,施叔青創造了一個人物--13歲時從東莞擄到香港賣入妓女窟的黃得云,"在我所有的小說里頭是比較成功的",這個被歧視的社會最底層的邊緣人一步一步往上走,最終躋身上流社會,"等于是香港社會百年來從無到有的傳奇的一個縮影和象征"。以這樣一個出身卑微、身處階級、性別、種族三重壓迫的小女子作為三部曲的主角並不多見,但施叔青偏偏要反其道而行,顛覆傳統大河小說的書寫格式,"以前的大河小說或者說大敘述都是男作家寫的,而且寫的都是一些帝王將相、偉大事跡,女作家寫的不過是一些'茶杯里的風波'。但我抱着一種使命感,以小搏大,通過黃得云這個人物把詮釋歷史的權力拿回到女人、女作家的手中。"
施叔青在住家附近經常看到一種個頭小小、卻是香港特有的蝴蝶,"黃色的,非常可愛,生命的韌度很強。同是蝴蝶,香港的黃翅粉蝶于女人般精致、嬌弱的外表之下,敢于挑戰既定的命運,在歷史的陰影里擎住一小片亮光。"她將黃翅粉蝶作為黃得云的象征,"潛意識里要跟普契尼的《蝴蝶夫人》做一個對比。"
施叔青認為,寫歷史小說是個非常痛苦的事情,"吃力不討好,事倍功半,動筆之前要研讀、消化鋪天蓋地的文獻史籍,做大量的筆記,要創造人物找出情節線索,一本書要花上好幾年才能完成。"
正史之外,施叔青特別注意野史,"還有廣東的民俗風情記載,甚至是移民到香港以后形成的一種新的文化,也都盡量地去找資料。"她介紹,香港三部曲的第一部《她名叫蝴蝶》是關于1880年代的香港,"甚至于對街景、舟車、建築風貌,英國維多利亞風格的室內布置、妓寨的陳設,那個時代的衣飾審美、民生飲食,中、西節慶風俗,甚至植物花鳥草蟲,我都刻意捕捉鋪陳,也不放過想象中那個年代的色彩、氣味與聲音,用心良苦地還原那個時代的風情、背景,用小說家的想象力重新建構心目中的香港。"
施叔青認為,歷史小說與歷史學家的史論最大的不同是"小說是回到現場,事件正在發生,是進行時;小說不受史實的約束,可以憑空想象、杜撰,透過當時所用的物品、說話語氣、道德行為准則、日常生活的種種瑣碎細節、風俗乃至人與人之間的愛恨情仇,不同理念的沖突妥協傳達出那個時代的氣息、風貌,小說植根于生活,不是哲學的思辨,更能夠接近時代的真實性,也因此更能貼近人心,這個是很吊詭的,作家靠着想象力把人物從虛空中召喚出來,讓他們變得有血有肉,好像他們都可以從紙上走了出來一樣,這些人比史學家更能生動地代表那個時代那個社會,寫小說的樂趣盡在其間。"
逃不脫文化中國的羈絆
施叔青的文學啟蒙是從讀魯迅的狂人日記開始的,"我到香港以后,1979年就去了大陸,第一次去跟了一個外國人的團,第一站廣州,然后是北京、西安。"在香港藝術中心工作時,她第一個把大陸的節目比如侯寶林的相聲引進到香港,還請作家李准等到藝術中心講小說課,用安可思的話來說,就是"她曾化身橋梁為香港大眾介紹了不少內地和台灣的優秀藝術家,開拓了當時香港的藝術視野。"
1985年,兩岸文壇尚未往來,施叔青就率先到中國走訪,前前后后訪談了張賢亮、莫言、韓少功、汪增祺、馮驥才、戴厚英等15位大陸當代著名小說家。喜歡旅行,聲稱一定要走到走不動的時候才停下來的施叔青為了寫《度越》,光南京就去過幾次。"最近剛剛從四川回來,去了十幾天,去了江油的李白故居,眉山的蘇東坡故居,就是真的割舍不掉,我要說中國文化對我沒有什麼影響那絕對是騙人的,所以在這點上我接受而且也確實覺得中國文化的所謂博大精深,的確是,這逃不掉的。"
這位鹿港的女兒在港期間曾做演講"在寫作中還鄉",問及長居紐約的施叔青,不再寫作之后何以排遣鄉愁?她不假思索地答道:"我畫畫,畫中國的山水畫,水墨畫,我一直很喜歡藝術,以前收藏過一陣子,如果不是因為當時考大學美術系要考術科的話,我會要當畫家。世界是有顏色的,多麼美,人的腦子一半屬于文字一半屬于視覺,我想在余生發掘我視覺這方面的潛能。"施叔青以前老講70歲要開畫展,結果前年在台灣還真的展出了她的七八幅作品。中醫是她最近的愛好,"我的構想是這樣,用中文寫作,畫中國山水畫,打太極拳,學中醫易經,希望在我有生之年都學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