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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謙慎談張充和:高雅格調是她最大的長處

2016-07-04
来源:新京报

 

  《張充和詩文集》

  

  上世紀30年代的張充和。傅以謨提供。

  張充和,旅美藝術家,生於1913年。1989年,白謙慎在美國留學期間結識張充和,並在其推薦下進入耶魯大學攻讀藝術史博士學位,後任教於波士頓大學藝術史系,並於2015年夏任浙江大學文化遺產研究院教授,編有《張充和小楷》、《張充和詩書畫選》,著力介紹張充和的書畫藝術。

  2011年的某一天,白謙慎接到了張充和的一個電話。當時,他正在張充和的許可下編選《張充和詩文集》。張充和在電話中說,文的那部分可以不要,她想用小楷抄一部她的詩詞集出版。這讓白謙慎頗感意外,於是勸說,大家都認為她的散文好,應該包括進去。張充和沒再說什么,但這之後對此書的熱情和配合,已明顯比不上2010年出版的那本同樣由他編的《張充和詩書畫選》。

  白謙慎由此意識到張充和對自己的文和詩的態度。與白話散文和小說相比,詩詞才是她傾注極大心智的藝術創作。他特別記得,張充和有一方“古調自愛”自用印——當眾人傳唱新曲時,她依然“古調自愛”。

  白謙慎將張充和的詩詞形容為“清新、自然、明朗”。她的詩詞離不開書法、繪畫,離不開與之唱和的師友,沈尹默、査阜西、餘英時……翰墨往來,呈現出新舊轉換的時代裏文人生活的斷面。

  近年來,張充和身上被貼滿的那些吸引眼球、便於傳播的標簽,那些層出不窮、流傳甚廣的有關其個人和家庭的軼事,既是了解,也是迷霧。她的作品和藝術,才應該是認識她的恰當方式。

  書法成就高於詩詞成就

  新京報:張充和先生本人怎么看待自己的詩文作品?

  白謙慎:她更喜歡古典文學,對散文,確實是不及對詩詞那么看重。她在上世紀30年代發表的那些散文稿,雖然早些年不止一次有別人為她搜集過,但她收到之後都沒有保存。但詩詞方面,她會存下自己的詩稿,她三弟張定和輯錄的《充和詩詞》,她也保留了許多年。而且有些詩詞,她反複抄。比如為古琴藝術家査阜西寫的三首《八聲甘州》,我都看過很多版本。寄給鄭肇經的《題仕女圖》三首,她也抄過好多次。這說明,她對有些詩詞是很在意的,那幾首對她來說有很特殊的意義。

  新京報:餘英時先生說,張充和的文學作品與書畫在同一風格籠罩之下,體現了中國文化“以通馭專”的精神。你怎么看她的詩詞和書畫作品之間的關系?

  白謙慎:就中國書法本身而言,用它寫詩詞而不是白話文,是有道理的,因為中國書法本身就是有音樂性的,寫白話文就有很多的“的”,節奏感跟書法是不太吻合的。

  張充和的書法成就是高於她的詩詞成就的。我也請教過專家,他們的看法是,她的詞比詩好,組詩比單篇詩好,長篇詞比較好。她自己說過:詞,沈祖棻比我寫得好。她這么自評。但張充和的詩詞展現的是,這樣一個並不以詩詞“名”的文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唱和是怎樣的。這是我們傳統的文人文化的一部分,是她熱愛的古典文化的一部分。張充和的詩詞,要這樣去理解。

  新京報:在1936年的《張大千畫展一瞥》這篇文章裏,充和先生發表了對幾位書畫家風格特點的看法,表現出很高的藝術賞鑒力。後來這些年,她有表述過自己在藝術上的觀點或者評價嗎?

  白謙慎:很少。她這個人,就是很少評論別人,也很少評論自己,也從沒有把自己和別人比。她就是不停地練,就是喜歡寫,進入這個世界了,也沒有別的目的。她在美國,偶爾有人找她題字,都是不給錢的,也不辦展覽,但她就是太喜歡寫字了,所以要她寫她就寫。

  農業文明生態中的傳統文人

  新京報:在1936年的幾篇散文裏,她表現出對古典的偏好,她當時就對藝術道路的選擇有很明確的自覺感?

  白謙慎:是的。張充和早年的生活經曆,其實更多和農業文明結合在一起,這也是我為什么不願意講她是“民國”的原因。她住在老宅,雖然跟真正鄉下有區別,但和農業生活有很密切的關系。她的散文裏講到很多種植物、果樹,還講到糞灰堆,他們家還有曬穀場。中國古代的詩詞、音樂、書法,其實都是和農業文明的生態更接近。張充和十幾歲以前的這種生活,使她是內在於我們中國傳統古典文化原來賴以生存的生態的。她寫這些文章的時候,其實剛到城市才6年的時間,仔細一想很短的。在那個時代,她已經對城市文明、現代文明,保持了一定的距離感。

  新京報:脫離早年生活那么久,為什么她在美國依然能保持傳統文人式的生活方式?

  白謙慎:第一點,其實美國生活很鄉下。耶魯是個很小的城市,人口很少,像小鎮子一樣。她有自己的園子,自己種東西,那裏的生活和自然的關系很近。第二點,她的丈夫傅漢思先生,恰恰是一個特別欣賞中國古典文化、研究中國古典文化的外國人,而不是做生意的人。所以這種生活方式挺完美地保留了下來。

  新京報:張充和既傳承著傳統文人的藝術生活,也是在民國時期長大、在當代生活的一個“新女性”,“傳統”與“現代”在她身上是怎樣共存的?

  白謙慎:她是有新女性的東西,比如在散文裏,對男女的不平等都表現過強烈的反感。她對現代物質文明也不抵觸,會說外語,看電影,到90幾歲還在開車。但她骨子裏真正喜歡的東西,文學藝術上的趣味,確實還是中國傳統文人的。過的是現代生活,欣賞的是古代藝術,這不是抵觸的。

  高雅格調是她最大的長處

  新京報:通過你這些的介紹和出版,你希望大家對她有一個怎樣的認知?

  白謙慎:按我的理解,她是個很高雅的人。所以我做她這本書的時候,有一個基本的編輯思路,就是要盡量用一個高雅、雅致的方式來呈現。因為在這七八年時間裏,關於張家的書多到你不能想象的地步,我們在設計上會有意識地做一個區隔。我從來不用張充和的照片做封面,她有這么好的藝術,拿她照片當封面幹什么?

  新京報:無論是書畫還是詩詞,張充和的作品跟當下國內多見的作品相比,好像從根本上味道就不太一樣?

  白謙慎:她的作品格調比較高,不落俗套。詩詞也好,文也好,你始終能感受到她和別人有一點不一樣的地方,但又不會讓人覺得拒之千裏之外。她的書法確實高雅。我是專門研究書法史的,那種高雅的格調是很難達到的,這是她最大的長處。從技法上看起來並不很複雜,但氣息上很難達到。就像穿衣服一樣,不是穿著最好衣服的人就最高雅,有的人就是會穿衣服,得體、有風度。

  新京報:她的這種氣息從哪裏來?

  白謙慎:這還是中國文人文化最精致的東西,文人文化講雅俗,她很懂這方面的東西。就是,怎么樣得體有度地呈現自己的趣味,這是長期內化的結果。雅俗怎么定義?很難。但生活中是看得出來的。當你熟悉了各種各樣的書寫形態,看得出她的某些地方節奏和別人不一樣,某些地方轉彎不一樣,這些東西總體上會構成一種不同的氣息。
 

[责任编辑:林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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