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邵盧善 本文转载自“独家”(dujiazero)微信平台】
邵盧善
人的性格,決定命運,城市的地理位置,決定發展。
知識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知識也左右一個城市的發展。
香港是一座活潑流動型的城市,因為開放,人才資訊從四方八面而來;因為兼收並蓄,無數智慧沉積本土,豐沃了整體社會。
我在內地出生,四十年代末隨父母來港,人口才一百多萬,五十年代初遷到鑽石山,住戶不過數千,全港人口已激增至超過二百萬。人生中的前三十年住在鑽石山,其後的幾十年歲月,港九新界各區都消磨過,見證香港由老爺巴士進展至鐵路貫穿全港九;眼看滿佈各處山頭的寮屋變成高樓大厦;家家戶戶當年需要穿膠花、編假髮、織毛衫等等賺錢幫補生活,而今人均收入躋身世界前列。
滄海桑田,香港面貌幾十年間已煥然不同,每一個地區有其獨特故事、每一個人有其奮鬥經過,唯一不變的是務實開放態度、自強不息精神。
《鐵塔凌雲》未成歌的年代
我童年時代的鑽石山,算是市區邊缘,幾條接連市區的巴士總站,就在下一站的牛池灣,全是農田,再過去是淘化大同醬料廠,大片生晒豉油工地。城市逐漸開發,道路延伸至牛頭角、觀塘。牛池灣的農田與淘大的醬料工地,轉眼都變成高樓大厦的住宅,更不用說茶果嶺、將軍澳了。
九龍灣
當年的鑽石山小區,倚山而建,小洋房與平房千餘戶,山明水秀,說是個小桃源也不為過。如今七、八十後以至再年輕一代的香港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想像,鑽石山曾經是何等山青水秀。嚴格來說,鑽石山只是個丘,我們童年時候,從山脚上到頂,也不需半小時,是後方九龍山(飛鵝山)的延伸,九龍山有一道溪澗,蜿蜒流下,經鑽石山,穿過啟德機場入九龍灣,水源充沛,溪水清澈,沿溪奇石無數。我早年尚存有在溪旁撿拾的純白、以及五彩卵石,斑斕精緻,可惜,搬家幾次後掉棄了,没有物證顯示鑽石山曾有如此一道桃源。由鑽石山沿溪旁的斧山道步上,有十餘個大小不一,方圓十餘米的水池,水深一般不過一米,少數有一米半以上者,可供戲水,不必去泳池、海灘。附近一帶少年兒童,多半在該溪學習水性,我與兒時至交好友「仔仔」,不知在那裏游玩了多少個夏天。「鐵塔凌雲」這四個字,也是「仔仔」在溪水中泡出來的,多年之後,熱愛表演藝術的「仔仔」進身歌壇,自己作曲填詞,《鐵塔凌雲》順理成章入曲,年輕世代人人琅琅上口,「仔仔」也紅得發紫,成為年輕一代偶像歌神許冠傑。
《鐵塔凌雲》未成歌的年代,我們最喜歡唱《滿江紅》,巷前巷後石階閒坐,也常競相背誦,「仰天長嘯、壯懷激烈······駕長車、踏破賀蘭山闕…」,少年不知家仇國恨,更不悉胡虜匈奴,卻有餐肉壯志及飲血笑談,或許是,我們身體内的基因跨越時空,一脉相承。
香港人來自四湖五海,兼收並蓄各地精英,發展成為世界都會,鑽石山不就是香港社會發展的縮影?
鑽石山——香港社會發展的縮影
鑽石山不叫村,其實也是一條村,隔鄰的小區就叫大磡村,村頭有一個花圃,喬宏夫婦居住經營了數十年。鑽石山區内雖然人口不多,郤有一座天主堂、一座基督堂,佛、道廟宇稍遠,座落在黄大仙。區内長期有兩間茶樓、兩間粥麵店,横巷有一雲吞麵店,兼賣魚蛋粉、牛腩、牛雜,味道不遜今日名店。如今名聞四海的錦江擔擔麵,還是稍後才開店。從食肆格局可以想像,住在區内的人,來自大半中國內地省份。小學同學不同方言者多的是,不論外省了,只是廣東本省,除了粵語,還有潮汕、客家、順德、中山等等,華人之外,還有美、歐傳教士呢!「鈎鼻佬」、「家己能」、「老鬆」等等,都是我們對不同方言族群的?稱,郤少有彼此排斥。
70年代鑽石山一帶
學生時代註册必須填寫籍貫,我們都知道同學與隔籬鄰舍是「邊道人(祖籍)」,成年人茶餘飯後也會問一些舊雨新知:「你是那裏人士?」答案四面八方:中山、寶安、海豐、台山、上海、寧波、廈門、福州、重慶········從來沒有人說「我是香港人」,充其量是「香港出世潮州人、香港出世(祖籍)人」。
2016年年末,公民黨領導余若薇資深大律師,在電視節目與曾鈺成對談,論及兩名當選議員的辱華誓詞的時候,被曾鈺成問及是那裏人士?余若薇不假思索答說:「寧波!」衆所周知,她是香港出世的。
「香港人」這個身分,只有在海外碰到新相識的華人,互相請益時,才有機會提及,「我是香港的」,不過,地理的意味多過民族。
上世紀四、五十年代,香港還未推行家庭計劃,一般沒有節育概念,一家五、六個兄弟姊妹者比比皆是,以「文武英傑」、或是「英雄豪傑」四字為四個兒子命名者頗多,除了許家的冠文、冠武、冠英、冠傑之外,我同學中還有李姓的憲文、憲武、憲英、憲傑,巧合得很,和我同級的,都是排第二的「武」字。
冠傑不與我同級,郤是最知交,他家在隔鄰,和我家只隔了一塊小空地,隣里一群小孩,都在那玩耍,跳橡筋、踢球,甚至演戲。「仔仔」喜歡表演、喜歡功夫,兄長冠文是小孩王,當年就已自編自導,隨說故事隨編角色,指導我們在空地表演。那時候,我們喜歡的是粤曲、黄飛鴻故事,「仔仔」的偶像是關師傅、曹達華、于素秋、任燕等武打明星,每有他們新作上映,我和「仔仔」便由鑽石山步行到九龍城,用不吃早餐省下的錢買票看電影,龍城與國際兩影院陪伴我們長大,有不少珍貴回憶。鑽石山與九龍城之間,有一條明渠,渠上石壁是廣告寶地,塗滿不少藥油廣告,包括膾炙人口的印度神油。曾灶財的「墨寶」,散布於各處牆壁空隙與電箱,我們年少無知,不懂欣賞曾灶財那些濃墨書寫的「三山國王」字樣是藝術,只當是塗鴉。
「九龍皇帝」曾灶財和他的作品
時代發展、社會變遷,滄海或會變成桑田,歷史總會留下烙印,若然偏執保留集體回憶,拒絕發展,未免失諸狹隘。問問我的小學書友、前立法局主席黄宏發,當年我們上學必須步過的一片片菜田,是多麽的綠油油!也在鑽石山長大的薛家燕,年紀較輕,可能沒有在那道山溪嬉水的歡樂經驗,不過,「仔仔」許冠傑,一定記得鑽石山上的大觀片場以及斧山道上的國泰片廠,不知道,當年我們在片場觀看演員拍戲時,「仔仔」心中可有立志,大丈夫他日也當如此!
舊的不除,新的不來,新的未必不如舊。志蓮淨苑不遷拆,哪有今天一片仿唐建築?鑽石山的青山綠水還在的話,哪有今天的墳場?不少仙逝港人便沒有落土為安之所。錦江擔擔麵遷離鑽石山,不是更發揚光大?
說起這家麵店,經歷了三代主理,早年的國片明星演員,没有不曾光顧的,今日不少内地四川人,不辭千里慕名而來,一嚐這個在香港發揚的四川麵條的滋味。香港近年標榜美食,曾有外人問我,芸芸美食,有哪一款式、哪一道菜,是代表本地?我無以作答。在内地或美加,有所謂港式點心,或是港式茶餐廳,但是,卻說不出那一味菜餚是香港特色?
赴台升學的歲月
我於六十年代初赴台升學。五十年代初,本地中學畢業生不少赴内地及台灣升讀大學,一來,年輕情懷心向祖國;二來,香港只有一所大學,殖民教育氣息甚濃,有志青年不取。五十年代末以後,內地政治運動迭起,港生赴內地升學者幾乎中斷。
50年代,港大是香港唯一的大學
大學是為社會培育人材之所,大學是否應該優先接納本地人士?這個問題已是老生常談,世界各地都有所聞,近年來,本地有人批評内地生來港佔取資源,也抨擊當局浪費資源協助「一帶一路」沿線地區的學生。我們不禁反問自己,香港大學學位不足的時候,港人去哪裏升學的?那些年,如果沒有大量海外畢業專才回港,尤其是台灣各大學的,本地有足夠人才撑得起工商百業嗎?
以新聞業來說,五十、六十、七十三個年代,畢業台灣大專新聞系的港人,承先啟後開創本港傳媒的黄金歲月,八十年代以後,本港大專培育的專才陸續投入服務,由台回港的新聞糸畢業生,仍是傳媒主力。
那個年代,台灣以農牧為主,沒有製造業,年輕世代不論男女,進入大學就以出國為最終目標,取得更高學位後落地生根。當時,台灣還有高考,留學生必須通過考試,績優者才准出國。大學一年級的我,認為這個制度不合理,白白容許優秀人才外流,庸才留在國內。於是,當有機會與負責教育與僑務的查良釗先生座談的時候,我提議當局改變制度,高考成績良好的授以獎金或職位,留在國内,成績不佳的才准出外留學。
查先生是寛厚長者,聽完我的謬論,慈祥笑道,不必過慮,國家與社會發展,是長遠千秋之事,不爭朝夕,今日國家儲才海外,他朝自有用場。果然,其後台灣的十大建設,陸續迎回了海外歸才。九零年、二千年,我們不少校友在上海、北京,甚至更內陸的西北城市重晤,大家都說,想不到海外奔波三數十年後,竟然意外在中國內地重聚。
香港和台灣是世界經濟發展的表表者,與新加玻、南韓並稱「亞洲四小龍」,甚至有經濟學者認為,四小龍帶起了中國這條大龍、連帶激發了金磚五國新興經濟。可是,四小龍在八十年代之前都並不富庶,我曾見證它們的落後貧窮,九十年代迅速起飛,先後躋身發達地區行列,除了能夠掌握外在機遇,主因還是人民自強不息。
80年代的台灣
同舟共濟的「獅子山下」
未起飛年代的香港面貌,大家不妨重看「香港電台」製作的《獅子山下》、《屋簷下》、《香港歲月》等等,前財政司梁錦松唱紅了《獅子山下》的主題曲,側重的是「同舟共濟」這一句,其實,「獅子山下」所反映港人社會更重要的共同精神,是「絕不怨天尤人、努力自強不息」。
1964年之前,香港只有一所大學,中學以中文教學為多,於是大部分中學畢業就進入社會的青年,下班後去英文專科夜校進修,兼習打字、速記,以補助事業發展。企圖心更強的,報讀商科、會計,甚至學習法、德、意大利等外語,進入「洋行」工作。當年出入口貿易,並非靠港府培訓人才,而是社會自發、千千萬萬青年自覺圖強所撑起。
世界處處商機,不過,沒有一個機會是唾手可得,而且,所有都面臨激烈競爭。香港那個年代沒有壓力?港人從來都慣於與外國官員政要交手。不同的是,如今營營役役到海外活動者,訴說香港没有民主自由;昔日到各國交涉者,是謀取港人生存自由,爭取港貨配額。儘管關税壁壘重重,勤懇務實的港人一步一步跨過了。
我和絕大多數同年代港人一樣,正職之外還兼過不少差。六、七十年代的新聞界尤其如此,即使是總編階層的管理人士,也鮮有不兼編雜誌、副刊、甚至天天寫稿,其他編輯記者更不用說,不兼差無以成家立室、更不用說成家之後可以購置自住單位,使家人生活得更好。我兼任過教師、電影公司宣傳、廣告撰寫、雜誌編輯等等,直至升任報社管理階層。其後,編務之外,也兼作時事評論,那只是參與社會公共事務的義務了。
獅子山
我的新聞事業由《工商晚報》開始,如此幸運的起步,永遠感恩,採訪部連主任在内,都在三十歲以下,最資深不超過十年,人人充滿理想,衝勁十足。主任陳大敦、副主任劉仕路,梁儒盛、李炳森、李定勇、張漢明、徐佩蒂,稍後的李家弘、蔡文堅、何文瀚、葉一堅等,無不成就出色,個别已移民海外,成為當地殷商僑領,留在本港媒體工作的,無不出類拔萃,分掌印刷與電子媒介高層要職。
我上班一段時間後發現,晚報編輯部有一特色,全層十數二十人,不聞「三字經」,與日報同僚慣常炒蝦拆蟹的粗言作風不一。我個人觀察,本港新聞界六十年代中是一道明顯分水嶺,由於更多受過專業訓練的大學畢業生投入工作,不僅專業操守提高,個人素養的自我要求也更嚴格,自重重人,不用三字經粗口作為助語詞,只是其中一項。
說起「三字經」,不能不提黃霑,「三字經」在他筆下,妙趣横生。黄霑自名「不文霑」,他的文字功力卻是非常,《不文集》結集成書,行銷紀錄長踞榜首。同期另一位演繹粗口的高手簡而清,把粗口入詩,句句皆與性有關,唸來卻不覺其粗鄙,傳誦一時。
現今個别不滿現狀的港人,動輒横眉怒目粗口相罵,黄霑與簡而清兩位泉下有知,諒必笑嘆,何必讓憤怨醜化了「三字經」?何必把人生弄得如此沒趣?
黄霑寫作的流行歌詞,獨步一時,他和盧國沾、鄭國江三位,幾乎包攬了八十年代流行樂壇作品,他們的作品主要是粵語,當然竭力培育本地音樂人才,爭取本土利益。不過,他們並不盲目排外,不斷吸納日、韓、台灣音樂特色,擴闊視野、提高作品意境,創下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香港流行曲的黄金歲月。
黃霑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香港電台突破廣播媒介只有聲音沒有文字的框框,把最精彩言論節目《七十年代面面觀座談會》内容,筆錄文字,轉載於《明報》,節目由詹小屏監製,朱培慶、筆者、陳毓祥、黄鉅鴻等歷任主持,盧子健、陳坤耀、梁錦松、黄紹倫、李明堃、周永新、宋恩榮、何濼生、劉千石、司徒華、張鑑泉、張炳良·····等,都是節目常客,集思廣益,闡述本土利益,打造香港未來。
港台服務對象當然以港九新界以為主,可是,我們也不自囿於地域界限,未有網絡通訊年代,港台的新聞、時事及戲劇節目,已供給美、加、英國、澳紐等地中文台播出。我們也没有門戶之見,推廣粤劇與本地流行歌手之同時,主動推展與內地、台灣密切交流,日本、南韓、甚至歐美電台,也與我們有合作關係,帶動各地藝人交往,今時今日,遠在新疆、西藏,甚至北歐挪威瑞典,都有人聽張學友、劉德華,港人除了追看《甄嬛傳》與《瑯琊榜》之外,也有機會欣賞日劇韓風。
今時今日,香港人的視野已超越港九,港人利益遍佈大江南北、五湖四海。身邊不少朋友的家族聚會,一兩枱人的飯局、方言、粵語、英語混集。第一代移居香港的人難免仍慣用鄉語,第二代在港出生,當然慣說粵語,他們中段移民美加所生育的第三代,在海外成長,如今雖已回流,兄弟姊妹對話仍慣操英語,這樣一個家族,算不算是本土?他們念兹在兹,在本地、在海外,為港服務,對本港利益有沒有貢獻?
香港回歸以來,「核心價值」是社會關注話題,學界、傳媒多所論述,也是港台政論節目常客的洪清田,九十年代創設「香港學」一課目,著書立說,先後寫了五、六百萬字。其實,香港立足之本,除了務實靈活、包容開放之外,還有「三心」。厚於責己、自力更生的「責任心」;永不放棄希望、不斷奮發圖強的「上進心」;推己及人、扶弱恤寡的「同理心」。港人保有「三心」,不論世局如何、境況順逆,皆可趨吉避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