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出行總裁柳青很久沒有出來見媒體了,今年7月2日難得出來了一次,參加了一場媒體溝通會,為的是給安全整改背書。
毫不意外地,現場有記者問她,順風車到底什么時候上線。柳青似乎早有准備,稱目前滴滴順風車團隊在規劃如何讓產品更安全,不過順風車究竟何時恢複上線,她最終沒有給出正面答複。
這個回答也不讓人意外。
滴滴順風車被按下暫停鍵的這11個月中,高德順風車回歸了,哈囉入局成為新的玩家,老競爭對手曹操專車也手持籌碼准備著沖上牌桌,只有它,始終活在輿論裏。
從今年開始,滴滴不斷對外放出聲音造勢。曾有滴滴內部人士向36氪透露,4月份本來是一個內部討論過的上線時間,彼時哈囉順風車剛上線不久,滴滴自己的順風車業務也整改到了一定階段,“不過最終因為領導層面覺得倉促,加上監管部門的態度不明確,只能放棄了”。
該人士稱,6月份能否上線,也是滴滴內部討論過的。不過此說法被另一名順風車核心人士劉明(化名)否認了,“可能是員工之間猜測的成分比較多,我們偶爾也會想一下合適的時間節點,不過領導從沒有給我們一個能夠倒推的時間點,例如說還有多久能上。”
目前順風車團隊每兩周會和程維、柳青彙報一次進展,不過這個過程中,沒有人敢直接問兩位老板,產品到底何時能夠上線。一名員工曾有過暗示得到表達,結果發現對面正襟危坐的兩位老板“諱莫如深”。
因為今年5月和8月分別對應著去年兩次順風車悲劇事件的一周年,所以這兩個時間節點對於滴滴來說,幾乎沒有上線順風車業務的可能。還有一名滴滴離職員工稱,即使是靠近8月的9月份,也算是內部的一個敏感時間點了。他判斷,如今7月已經過半,如果想要上線,最早可能也要到秋季了。
很長一段時間裏,位於西北旺灣流大廈的滴滴順風車事業部成為內部最特殊的部門,一度處於無領導者狀態,有人轉崗、有人離開,留下的所有人都只能做安全相關,沒有恢複運營的具體時間,沒有確定的KPI,面臨著外界和內部的雙重質疑。
一些員工因為兩起順風車事故開始對公司甚至是人生觀產生了懷疑,8月事件剛發生的那幾天裏,辦公室裏很多年輕人都在哭,還有人明確表示自己解決掉內心的疑問前無法繼續為滴滴工作。“很多有著互聯網思維的年輕人,原本很熱血地以為自己在做的是一個改變人們出行方式的事情,是共享經濟的典型,沒想到自己參與制作出來的產品會間接導致這樣的結果”。
沮喪過後是冷靜複盤,整改中的滴滴順風車不得不放慢腳步,稱自己要all in安全。36氪了解到,目前順風車業務線有300人左右,其中一半的人“都掛著安全的title”。
這和一年前滴滴內部的狂奔猛進大相徑庭。一名滴滴離職員工對36氪稱,去年上半年,公司內部的高頻詞彙是美團打車,諸多決策都圍繞著和美團之間的競爭。增長、拉新、毛利,幾乎占據了員工們最重要的KPI,並且直接和獎金掛鉤,而獎金則占據了底層員工20%以上的收入。“可能很多管理層的人會在意安全,但是落實到下面的人,則是很實際的業績增長任務”,該離職員工告訴36氪,作為一個小團隊的負責人,自己“幾乎沒有和下面的人提到過安全的字眼”。
在他的回憶裏,除了處理日常安全事故之外,2017年滴滴安全部門做得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兩件事,防止司機疲勞駕駛,所以限定了司機連續的接單時常,還有就是教育後排乘客也要系安全帶,不過後者最終也沒有強制執行。
安全整改讓滴滴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和成本,無論是從商業還是用戶的角度來看,順風車的重新上線都意義重大。“現金奶牛”、共享經濟的代表、被需要的出行方式,這些都是它的天然標簽。除此之外,對於滴滴來說,順風車的複出,還有一種“重生”的意味——“曾被監管部門和輿論判了‘死刑’的順風車重新上線,這其實是滴滴要證明自己在出行市場的不可撼動的地位、話語權以及能量”,一名滴滴員工分析。
怎么能保證重新上線後不再發生惡性事件顯然是重要命題。一個內部流傳的說法是,相關高管曾被下達了“0惡性事件死亡率”的KPI,不過這沒有得到滴滴官方證實。
但確實存在的巨大壓力讓很多員工覺得,要把自己的職業生涯乃至命運交付出去,系在無數陌生人身上,例如一個距離自己上千公裏外、素昧平生的順風車司機。
而且,外面早就不是當初的世界了。雖然一些滴滴順風車內部人士稱,他們深度研究過哈囉、高德等競爭對手的產品,發現“和滴滴下線之前的版本沒什么區別,員工總人數還不如我們做安全的人多”。不過,對手的狼性加上多重安全掣肘,很難說滴滴會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展開拳腳。
36氪接觸了多位滴滴內部人士。何時上線,依舊沒有答案。不過經過十幾個版本的迭代,200多處改動後的滴滴順風車,已經注定了無法回到過去,也可能不會成為一款好用的產品了。
以下是滴滴順風車核心員工劉明的口述,經過36氪編輯整理:
究竟何時上線,這是我們也非常關注的問題。此前有媒體報道說滴滴順風車曾悄悄開放了灰度測試,隨後被我們自己官方否認了。
可以明確說的是,順風車上線之前絕對不會開放灰度測試,因為這相當於拿用戶的安全在做試驗,50%對50%的灰度,沒人敢這么做。我覺得比較可能的情況是,一旦確定上線時間,順風車就直接全面開放了。曾有人問我產品一旦重新上線會不會提前造勢,其實我們覺得沒啥必要,悄悄上線都會有足夠的關注度吧。
目前我們每兩周會和程維、柳青彙報一次進展,主要涉及產品細節、整改程度、新近整理的外部需求,以及和專家、監管部門的溝通反饋。這些都是順向推進的過程,具體來說,就是把一些原本很開放性的命題變成封閉性的過程。
看起來現在誰也不敢給出一個確定的時間,即使有,它也未必是最終的那個節點。
不過對於我們內部人來說,未必越晚上線越好,遙遙無期的等待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壓力。有些人會擔心順風車的話題會慢慢淡出公眾視線,還有人覺得需要得到一些來自外部的反饋和聲音,才能讓我們繼續堅持。
能夠給員工們鼓舞的來自於今年4月,順風車負責人張瑞的一封內部郵件,裏面提到了順風車在下線期間的反思,並公布五大整改措施方向。我自己感覺那封郵件對內部還是有激勵作用的,因為整改一定階段後的產品思路能對外溝通了,能拿到一些反饋,並讓你繼續往下做。
曾經,順風車能不能重新上線,其實一些人心裏是沒有底的。
我們中大部分人知道第二起順風車事件發生是去年8月25日,第二天是周日,也是順風車正式下線的日期。周日一早,主管領導的電話就打來了,說,“很抱歉,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然後幾乎所有的員工都趕到公司,幫忙處理產品下線的事情。
再然後到了周一,我們整個團隊去了公司總部所在地附近的五彩城吃了頓飯,每個員工都傾訴了自己當時的心情,大家當時都還處在痛心、沮喪、迷茫的狀態。
即使接下來的幾個月時間裏,我們中有人依舊沮喪,因為大家發現,從沒有什么大招可以一招制敵。
其實去年5月第一起順風車事件後,公司曾緊急做了補救性安全措施,在我看來,公司已經在努力查缺補漏,結果8月份的那件事,直接顛覆了我的認知范圍。
我們的GM黃潔莉很快被停職,然後就從我們視線裏消失了。
原本的300個員工中,一些人被轉崗到其他業務線,還有一部分人選擇離開。剩下的人在沒有業務總負責人的情況下,根據自己的認知和擅長的部分,自發組成了18個小團隊,負責後續的整改問題,直到去年年底新的業務線負責人加入。
這個過程中,一些負責安全的新員工被招聘進來,目前我們團隊的人數依舊是300人左右,很多人的工作都直接或間接與安全相關。
順風車至今依舊是滴滴的一級業務部門,意味著核心和重要。
即使上線後的順風車可能不會很好用了,畢竟如果想安全和合規,就得犧牲掉一部分體驗感。
去年9月,交通部曾對滴滴下發緊急文件,提出了9大問題以及整改政策;隨後的11月份裏,監管部門的整改報告出來,又做了補充要求。這兩份文件後來成為我們的內部整改綱領。
外界不知道的是,過去的11個月裏,我們已經更迭了十幾個版本,和下線前相比做了200多處改動,其中包括很多司機和用戶會明顯感知到的變化。
首先司機會覺得比原來麻煩多了。緊急聯系人、全程錄音等滴滴快車和專車該有的安全保障,滴滴順風車重新上線後一樣都不會少,司機注冊時的人臉識別、三證(身份證、駕駛證、行駛證)都必不可少。
去年5月份第一起順風車事故後,公司順風車上線了人臉識別任務。很多司機在接駕時因為車內光線不好,要去車外做識別的小視頻,這事當初在微博上被當成笑話一樣傳播,司機也對此意見很大。但是未來順風車上線後,這個規定只會執行得更嚴格,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此前司機如果沒有帶駕駛證和行駛證,可以晚上回家後再上傳,白天只需要上傳身份證。這事的後果就是會給黑產帶來機會。未來司機如果想開順風車,必須要三證在規定時間內轉入,否則就無法注冊。
用戶可能也沒有之前那么好打車了,因為司機數量在一定程度上的減少和接單效率的降低。目前全國部分城市監管部門都在對順風車司機接單數量實行限制,以北京為例,一個司機每天只能接兩單。此前滴滴順風車對此的執行存在極高灰度空間,遇上監管不嚴格的時候,順風車司機幾乎沒有單量限制。
如果說上述改變還是可以通過技術層面解決,那么讓用戶重拾對滴滴順風車的信任則是產品至今無法重新上線的難點,這牽扯到的是公眾如何看待滴滴順風車價值觀的問題。。今年上半年,我們開啟了一系列的媒體、業界專家、監管部門和用戶端的研討會,其中有一部分涉及的就是用戶對順風車產品感知的變化。
去年的順風車事件之後,滴滴加強了對緊急聯系人功能使用的教育和提醒,如何把消息發送給緊急聯絡人,這就是通過和用戶探討去摸索出來的。緊急聯絡人收到了信息,用戶覺得安全了,這就是安全感的建設過程,目前這部分工作依舊沒有做完。
很多人還在關注重新上線後還會不會發生惡性事件。我們其實複盤了之前大大小小所有的惡性案件,像從裏面歸納出人性的部分,但是很難。今年年初有競爭對手出了惡性事件,司機和乘客的行為曾被拿來內部討論。甚至有一段時間裏,順風車部門的員工們人手一本《犯罪心理學》,不但要翻看、做筆記,還要集中討論裏面的具體案例,結果發現沒什么卵用。
一些專家覺得我們矯枉過正了,還有專家建議公司把邊界設立清楚,以明確自己到底承擔哪些方面的責任,每個人對此的理解都不同。內部也對安全的定義有不少分歧,有人會非常徹底地從安全角度分析問題,有人過去是公安部門搞刑偵的,還有人依舊是互聯網思維,對同一個問題,總是會有文化和觀點沖突,視角還相當奇特。
這不僅讓工作流程更加複雜,也讓順風車的重新上線時間充滿了不確定。但是保有期待總是好事,就像當初很多人留下來,都還是有理想主義情懷的,做了一年,盼的就是一個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