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悲傷的科研任務:送別地球上最後一個它

2019-07-24
来源:凤凰文化

  圖片來源:sustainability-times.com

  來源the Atlantic

  作者Ed Yong

  翻譯阿金

  審校戚譯引

  2019 年新年當天,當夏威夷人從一夜狂歡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在奧阿胡島凱盧阿(Kailua)小鎮郊外的一輛拖車內,14 歲的蝸牛喬治悄然離世。戴維·西斯科平時一直在車內工作,不巧那一天難得休假。第二天早上七點多,一個同事發現了喬治柔軟無力的屍體,給戴維發了信息。“她通常不會那么早聯系我,所以在打開信息之前,我就已經感覺到情況不妙了,”西斯科告訴我。

  幾乎沒人會為一只蝸牛的死亡而哀慟,但是西斯科和他的團隊花費數年心血照料喬治。它已經成了一個常伴左右,知根知底的夥伴。而且,它還是它所屬物種中最後一位幸存者:最後的金頂夏威夷樹蝸(Achatinella apexfulva)。人們說所有的生物都會孤獨死去,但是對喬治來說,這份孤獨有著雙重含義:孤獨地生活在籠子裏,又孤獨地離開世界。  

 

  蝸牛喬治。圖片來源:National History Museum

  某一物種最後一位幸存者的消失往往悄無聲息地發生在無人的荒野。只有在這之後,經曆了多次一無所獲的搜索,研究人員才會不甘心地承認物種滅絕了。但是喬治的情況相當罕見。人們精心照料已知的最後一個幸存動物,當滅絕來臨時,這一平時相當抽象的概念化作了痛徹心扉的具象。他們的手表實時記錄下滅絕的一刻,而它只留下了一具屍體。當西斯科敲響新年鍾聲的時候,這只最後的金頂夏威夷樹蝸還活著。一天之後,它消失了。“滅絕就明明白白地發生在我們眼前。”戴維說。

  最後的幸存者

  夏威夷曾經盛產樹蝸牛,當地稱之為“kāhuli”。大部分夏威夷蝸牛要比我們花園中常見的蝸牛要小,但是卻漂亮得多。它們的外殼仿佛融合了一盒巧克力中的顏色——深棕色、栗色、白色,偶爾還點綴著薄荷葉。西斯科不僅將它們比作甜點,而且還比作聖誕樹裝飾品,因為許多蝸牛生活在樹上。所有的的夏威夷蝸牛都來自數百萬年前抵達夏威夷的軟體動物祖先,也許是搭著鳥兒的順風車過來的。這些“偷渡者”種類超過750 種,如此令人難以置信的多樣性,讓蝸牛成為了演化鬼斧神工的最佳范例。

  但是最近十幾年,樹蝸牛卻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成了滅絕的典范。生活范圍僅限於特定的山穀,繁殖緩慢,缺乏與捕食者打交道的經驗,它們對來到夏威夷的外來食肉動物毫無抵抗之力。老鼠和變色龍是嚴重的威脅,但是它們的主要勁敵是另一種蝸牛——玫瑰蝸牛(Euglandina rosea),名副其實的玫瑰狼蝸。貪婪又迅速(對蝸牛來說動作相當快),它們靠跟著自己兄弟的粘液痕跡來捕食,追到之後用有鋸齒的舌頭將獵物猛地拉出殼外,或者連殼帶肉一並吞下。  

  玫瑰蝸牛。圖片來源:Wikipedia

  從2012 年起,西斯科和他的五名同事開始試圖拯救這些原生蝸牛。這一項目最初由夏威夷大學在上世紀80 年代發起,如今由州政府管理,西斯科團隊擴大了該項目。今年3 月,我去拜訪了他們做研究的那輛44 英尺長的綠色拖車,西斯科帶我走到車後部,那裏有幾十個塑料籠子,堆在冰箱大小的玻璃門櫥櫃裏。他指著六只紫色蓋子的籠子說道:“這裏面就是A. fuscobasis 的整個種群了。”然後,他指著整個櫃子說:“這裏一共有35 個物種。”這裏的每個物種要么已經野外滅絕,要么就快滅絕了。

  蝸牛看起來護理成本低,實際上照顧它們異常困難。灑水噴頭定時給它們灑水,以模仿從前的森林居住環境,櫃子內的溫度和濕度都被精心調節。如果其中任一變量下降得太低,或者櫃子斷電了,西斯科會自動收到警告郵件和短信。他的手機從不靜音,哪怕睡覺時。當他在不尋常的時候收到警報時,他就會胃疼。

  西斯科今年35 歲,身材瘦削,盡管做著這樣的研究,人卻很爽朗,甚至略顯無情。當他談論蝸牛的時候,常常笑個不停,其中帶著四分大難臨頭的幽默和一分擔憂。但是擔憂的情緒一直在增長。蝸牛種群數量早已在不停下降,最近出於某種原因更是直線下跌。比如說,2014 年,西斯科的團隊觀察到一種從80 年代起就再沒被見過的蝸牛,它們一共7 只,統統生活在同一棵樹上。這件事似乎讓人充滿希望,但是由於拖車還在建設中,團隊沒有地方安置這些幸存者。兩年後,當他們終於回到這裏准備拯救這個小團體時,它們已經都不知所蹤了。“我們翻遍了每一片樹葉,但是都一無所獲,這件事我可能一輩子都忘不掉,”西斯科說。

  這一經曆,還有其他類似的經曆,讓他重新調整了自己的緊迫感。團隊成員多次前去檢查他們曾認為情況穩定的物種,最終將僅有的幸存者全部帶回實驗室,但有時也會一無所獲。夏威夷野外的蝸牛越來越少,而他們的櫃子越來越滿。拖車裏的空間越來越小,而蝸牛所剩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如果沒有人為幹預,西斯科預計未來十年中有100 種蝸牛會消失。他說:“我認為當每個人聽到有物種會滅絕時,他們會覺得總還有時間,但是我們是最後一批能夠防止蝸牛滅絕的人了。”

  當動物即將滅絕時,最後的一個幸存者被稱為“孤種”(endling)。這個詞帶有一種柔弱之美,又暗示著令人心碎的孤獨,和不寒而栗的結局。喬治這個名字來自最後一只平塔島象龜——“孤獨的喬治”,後來蝸牛“喬治”繼承了這個名字。同為“孤種”的還有旅鴿“瑪莎”,袋狼“本傑明”和新英格蘭黑琴雞“大嗓門本”。最終將會淪為“孤種”的還有納津(Najin)或琺圖(Fatu),最後兩只北方白犀牛,都是雌性,都沒有生育。

  “孤種”就是喪失的化身。在地球第六次大滅絕期間,這些落單的生物反映了那些數量銳減的動物所面臨的危機,而我們也未能避免。當某一物種數量減少到只剩“孤種”之時,至少它已經功能性滅絕了。照料孤種可以算作是最後的保護行為,或者算是懺悔。也難怪孤種監護人往往非常依戀自己手中的孤種。

  以兩棲動物基金會(Amphibian Foundation)執行主席馬克·曼迪卡(Mark Mandica)的故事為例,他照料過已知的最後一只萊伯氏紋肢雨蛙,這是巴拿馬樹蛙的一種,在獲得學名之前就已經從野外消失。2005 年,環保人士從一種快速傳播的真菌殺手(蛙壺菌)手上搶救下十幾只巴拿馬樹蛙,就好像從失火的大樓中搶救出珍寶一樣。這些幸存者中就包括幾只萊伯氏紋肢雨蛙,其中一些去了亞特蘭大植物園,後來由曼迪卡照顧。它們被安置在稱為“青蛙莢”的改良船運集裝箱中,但是沒人知道如何照顧它們,更不用說讓它們繁殖了。

  到了2012 年,這些雨蛙中只剩下一只雄性個體,它呈紅棕色,眼睛和爪大得不成比例,讓它像嬰兒一樣可愛。曼迪卡兩歲的兒子叫它“硬漢”(Toughie),而青蛙莢成了它最後的棲息之地。這個物種終將走向滅亡,而曼迪卡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為它們的最後一員提供舒適、幹淨、食物充足的環境。曼迪卡告訴我:“總有一天我會走進去,看到它的屍體,這只是個時間問題。這讓我難受。這個物種喜歡藏起來,當我沒法一下子找到它的時候,我的胃就會抽一下。”  

  已知的最後一只萊伯氏紋肢雨蛙“硬漢”。圖片來源:Wikipedia

  硬漢屬於沉默寡言型,但是在2014 年,它曆經7 年囚禁之後,曼迪卡終於聽到了它的叫聲。他偷偷溜進去錄了下來。“聽到它終於發聲,這真的觸動了我,”他回憶道,“它發出求偶的呼喚,但是整個星球上已經沒有它的伴侶。”兩年後,硬漢死了,這一物種也最終滅絕。

  我問曼迪卡,他有沒有回放過硬漢的歌聲。“當然有。很難不去思念它,我拍了很多它的照片,但是聽到它的聲音讓我別有感觸。”曼迪卡說道,眼中含著淚光。

  全球貿易網絡讓真菌四處擴散,消滅了硬漢的同族,以及許多其他兩棲動物。而玫瑰蝸牛是被夏威夷農業部有意引進的,為的是控制住另一種先前引入夏威夷的蝸牛。通過改變自然,殖民化和全球化一再對本土生態系統造成嚴重的破壞。

  蝸牛監護人

  西斯科帶我參觀完拖車,隨後又駕車一個小時,載我去了奧阿胡的西北角,查看為蝸牛保留的幾個為數不多的野生據點之一。一路上,我發現我們身邊幾乎所有的動植物都是從別處引進夏威夷的:主紅雀和哀鴿在樹叢間飛來飛去,貓鼬時不時竄到車前。我們停車下來開門的時候,西斯科將來自庫克島的柱狀南洋杉、南美的聖誕漿果和澳大利亞的桉樹指給我看。“雜草的大雜燴,”他說。

  為了找到原生動物,我們不得不沿著一條蛇形小道,徒步走上一片空曠的高地,那裏生長著一片茂密的森林,由兩層同心圓圍牆包圍。在用梯子翻過牆之後,西斯科走向最近的一棵樹,翻過幾片樹葉,發現了一只蝸牛。蝸牛殼呈摩卡棕色,上面的螺紋是濃鬱的白色,看上去像一顆精心雕琢的椰子,但是只有大拇指甲蓋般大小。在10 碼之內,西斯科毫不費力,又找到了5 只蝸牛。即使是我這樣沒有接受過任何訓練的雙眼也發現了幾只。我們發現兩只成年蝸牛依偎在一起,西斯科告訴我,蝸牛擅長社交,這很讓人驚訝。我們還發現了蝸牛幼體,西斯科非常高興。

  這些特別的蝸牛是A. mustelina,它們原本遍布各地,現在,至少在我們拜訪的這片森林保護區內,它們只生活在這個地點。內牆修建於上世紀90 年代,成功保護了一個小種群免受掠食者的攻擊,如今它們總共有300 多只。但是牆壁受到腐蝕,變得很脆弱,所以最好再建一道牆圍住它。這樣,變色龍無法攀爬在新牆光滑的綠色牆面上。老鼠也沒法從牆基下方打洞而過。如果玫瑰蝸牛找到辦法越過邊緣,穿過尖銳的銅絲網,爬到頂端,會有電網等著它。

  這也沒法阻止它們的嘗試。西斯科的同事查爾頓·庫帕·阿赫(Charlton Kupa’a Hee)曾在一面牆壁上就找到過7 只玫瑰蝸牛,它們在試圖強攻堡壘的時候被抓個正著。它們是隱秘的凶暴之徒,長長的眼柄,頭上還有爪鉤狀凸起。研究團隊一般會毫不留情地立刻消滅它們,但是這7 只被安置在一個塑料盆中,用來做抗玫瑰蝸牛研究。突然之間,兩只蝸牛開始交配。這個物種有著瘋狂的繁殖欲和貪婪的胃口,轉眼就能將蝸牛天堂變為只剩空殼的鬼城。“這不是它們的錯,”西斯科表示,“但我恨它們。”他咬牙切齒地說。

  玫瑰蝸牛如今無處不在,而我們所參觀的森林“圍地”是為數不多能夠讓原生蝸牛茁壯成長的野生環境之一。研究團隊現在在林地中重新引入三種先前在野外已滅絕的物種。西斯科每次都會在手機上放《生來自由》(Born Free,1996 年美國電影)。“這是一段快樂的時光,但是我還是覺得猶如杯水車薪,”西斯科說。

  而在其他時候,森林保護區就像世界末日題材的恐怖電影,一群幸存者躲在堡壘中,而外面的的怪物在猛擊牆壁。從規模上講,這情景和拖車內的情況無異,我繞著外壁慢跑一圈也不過一分鍾的時間。眾所周知,Instagram 博主們會悄悄潛入內部,和蝸牛自拍合影,在這個過程中偶爾會打破物種之間的藩籬。“這算是什么回事?”西斯科問道。

  西斯科的人生計劃原先並非如此。他最初是一名遺傳學家,在夏威夷大學跟著麥克·哈德菲爾德(Michael Hadfield)教授學習,哈德菲爾德的研究協助建立了這個蝸牛項目。但是後來西斯科成為了項目的聯絡協調人,他覺得可能會做上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夏威夷蝸牛很長壽,成熟、繁殖的速度都很慢。他說:“這就好像研究犀牛一樣,要建立整個項目,是一個長達幾十年的承諾。”我問他這是否意味著他會一輩子都做下去,他沒有回答。  

  西斯科和他守護的蝸牛。圖片來源:JOHN CUNEO | Atlantic

  在結束參觀之後,我們回到了拖車。實驗室經理琳賽·倫肖(Lindsay Renshaw)正在清理蝸牛的居住環境,這是一項持續的儀式,要精心地打掃上好幾天。她移除了腐爛的植物,搜尋每片樹葉上的蝸牛,將其放入培養皿中。當我抵達的時候,她已經找到了十幾只A. bulimoides——占全世界該種群三分之一的數量。有一只逃了出來,沿著培養皿的邊緣緩慢爬行,殼上還粘著一個蝸牛幼體。倫肖用一片樹葉挑起它,把它放回培養皿中。每一只蝸牛都安置好以後,她就清洗籠子,鋪上新的樹葉,再將蝸牛放回去。這項工作靜默無聲,但是責任感,她說道,“就像無形的重擔壓在你身上”。

  拖車讓人感到相當脆弱。它的設計能夠阻止可能的小偷,也能抵禦颶風,但是一場大火就能輕易將其燒毀,一場疾病也能將其掃蕩幹淨。去年9 月,一種神秘的病原體進入了拖車內,附著在給蝸牛喂食的樹葉上,幸好它只殺死了數量最多的物種當中的一些個體。和這一情況一樣讓人害怕的是,沒有好辦法能保證未來災難不會再次發生。蝸牛不能簡單地在動物園或者其他機構之間傳來傳去,它們需要精密的裝備,經驗豐富的人手,還需要夏威夷原生植物供養。

  結果,蝸牛監護人很難有放松的日子,哪怕他們離開了拖車。如果你的決定意味著生存或者毀滅,你怎么能徹底放下工作去休息?“一邊想著走向滅絕的物種,一邊聽著像名人八卦之類最最荒謬的東西,想想就覺得很好笑。”庫帕說道。對他來講,行動有助於減輕負擔,“至少我們關注它們,我們能做些什么。”然而,對於這些其自然曆史大部分都不被了解的動物來說,為它們做些什么可能會相當危險。“如果出錯了,蝸牛就會死。”西斯科說。死亡的蝸牛會被放入一個櫥櫃中,上面病態地貼著標簽“死亡櫥櫃”。喬治的遺體現在就在其中,裝在一個小瓶子內。

  成功案例也是有的。2013 年,研究團隊發現A. fulgens 只生存在一小片樹木中。當時拖車還沒有竣工,為了保護它們不被玫瑰蝸牛捕食,研究人員把鹽和多得嚇人的凡士林混合,抹在樹幹上。這個方法奏效了,直到一次山體滑坡卷走了大部分的樹。他們搜查了殘骸,發現了6 只幸存的蝸牛。如今,有40 多只生活在拖車內。西斯科說:“我想我們走的路是非常正確的,再過五年,它們就能重返野外了。”

  蝸牛既不聰明,也毫無魅力,更不招人喜愛。西斯科的朋友們有時會取笑他,叫他“蝸牛怪人”,陌生人則會問他為什么要關心蝸牛。他告訴他們,蝸牛回收森林中的養分,在夏威夷的傳統故事和歌謠中占據重要的位置。這些觀點很難說服別人,但是他堅信,如果他能讓人們走進拖車看看,他們就會明白為什么要拯救蝸牛。“人心會被感化,當你讓他們看到,整個蝸牛種群都擠在一個小小拖車內,這會讓他們內心有所觸動。”

  這些櫥櫃確實非常令人難以抗拒,雖然我參觀的時候沒看到什么東西。蝸牛是夜行生物,所以白天在籠子邊上只能看到零星幾只。他們告訴我,日落之後這是另外一個世界。櫥櫃開始熱鬧起來,“kāhuli”紛紛出動,在狹窄的方舟內慢慢蠕動,享用樹葉;而在數英裏之外,戴維·西斯科正入夢鄉,但內心卻無法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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