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新浪科技《科學大家》
撰文| 王立銘 浙江大學生命科學研究院教授、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2020年2月1日,來自中國科學院。中科院上海藥物所和武漢病毒所的科學家們聯合發現,中成藥雙黃連口服液可抑制新型冠狀病毒。根據報道,雙黃連口服液已在上海公共衛生臨床中心、華中科技大學附屬同濟醫院開展臨床研究(http://www.cas.cn/yw/202001/t20200131_4733137.shtml)。
當然了,雙黃連本身,其實真的沒啥好說的,消息一出就被全網群嘲,官媒也紛紛站出來辟謠,連全國人民最相信的鐘南山院士都發話讓大家不要亂喝了。
說句不好聽的,我老爸,作為一個經常給我轉“喝玉米須煮水能夠降尿酸”“這幾種食物吃了會致癌”之類的營銷號文章的50后老男人,他都不相信雙黃連能治新冠病毒肺炎。
但是我注意到,圍繞雙黃連這場鬧劇,很多人都開始熱烈地爭吵一個問題:中醫藥能不能用來治療新冠病毒肺炎?甚至中醫藥到底能不能用來治療疾病?圍繞這個問題,中醫粉和中醫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撕逼大戰,前者說后者數典忘祖,后者說前者抱殘守缺。而與此同時,在各種官方給出的診療指南當中,也開始逐漸出現不少中醫藥的成分,比如衛健委的新冠病毒肺炎診療方案(第四版)中出現了不少中成藥和中醫方劑,甚至據網傳,還有一些地區的肺炎防控指揮部出臺了“確保所有患者服用中藥”的規定。(不過我沒有看到官方消息,存疑)
那這件事,好像就值得好好聊聊了。
傳統中醫藥能治療新冠病毒肺炎這種全新的疾病么?
你可能猜我作為一個科學家,會斬釘截鐵地站在中醫黑的一方。
你錯了。
我當然不是中醫粉,但是我也不是中醫黑。其實我認為,粉也好,黑也好,壓根就是一個偽命題。
你要知道,傳統中醫藥可不是一種單一的治療方法。它是在上千年的時間里緩慢積累演化而來的、包含人體運行規律、人和自然的關系、疾病預防、疾病治療、健康管理在內的一整套人體醫學觀和醫學方法論。而且在醫學的基礎上,我們的祖先還給中醫加上了更有玄學和神秘色彩的哲學理論,比如陰陽和五行。
所以,當我們討論中醫藥的作用時,總得明確一下我們說的是中醫藥的哪一個具體部分吧?籠統的說好或者說壞,那我們的討論和粉圈撕逼有什么區別?
那到底怎么討論呢?
我們還是得選一個具體的對象——干脆還是說雙黃連好了。但是其實這個對象并不重要,你把雙黃連換成任何一種傳統中醫藥產品,比如蓮花清瘟膠囊、六味地黃丸、或者任何一個專家擬定的方子,又或者是針灸艾灸和推拿,都不影響咱們的討論。
好了,那現在,如果我們想判斷雙黃連或者什么別的,對新冠病毒肺炎有沒有用,我們該怎么做判斷?
這個問題可以從兩個方面來回答。
第一個方面,針對的是這種藥物的安全性和有效性問題:
到底我們有多少證據,判斷雙黃連對新冠病毒肺炎有作用?
就像我在前面的科普里反復討論的那樣,一款藥物在正式推廣應用之前,至少得大致確保它無毒無害還有用,才能給人用、特別是病人用。這是基本的醫學倫理要求。
想要真的確認這一點,有幾種說服力不同的證據可以使用。
說服力最強的是嚴格設計的人體臨床試驗。理論上說,經過嚴肅設計和執行的大規模隨機對照臨床試驗具有最高級別的可信度。簡單來說就是招募合適的人,隨機分成兩組,一組服藥,另一組使用安慰劑或標準治療,然后在一段時間后比較服藥組人群的疾病情況顯著好于安慰劑組,并且副作用可以接受,那么我們就可以說這種藥物真的管用。
當然我得強調一句,對于某些已經在市面上流行好多年的藥物,比如很多傳統中藥,它們上市的時候很可能并沒有接受特別嚴格的臨床測試(這個也正常,中醫出現的時候人類還不知道啥叫臨床試驗呢),但是我們也可以從過去的大量臨床實踐當中總結證據,看看它是不是可能真的管用。這種真實世界里的觀察性的數據,其實很多時候也是可以接受的,當然可靠性要比上面說的隨機對照試驗低不少。
說服力更弱的是臨床孤證,比如上一篇我們提到的瑞德西韋被美國醫生用來治療一位新冠病毒肺炎的患者,雖然看到了好轉,但是因為孤證難立,實際上醫生們很難確認患者好轉是不是真的是這個藥物的功勞,也不確定這個藥物在更多患者身上是不是還安全有效。所以真的想要大規模應用,還仍然需要設計嚴格的人體臨床試驗來測試。
說服力最差的是在實驗室里、在培養皿里的細胞里、在小鼠這樣的實驗動物身上做的測試。這里頭的道理很簡單,就算不用雙黃連,用一把手槍、一杯潔廁靈也能徹底摧毀一只老鼠或者一個培養皿里頭的所有生物,但是我們顯然不會用手槍和潔廁靈來治療新冠病毒肺炎。在現代藥物研發系統里,新藥在進入人體臨床試驗之前肯定都接受了嚴格的實驗室研究測試,但是即便如此也只有不到10%的新藥能夠成功地通過人體臨床試驗的要求,正式獲批上市。
那么根據這些從強到弱的要求,雙黃連符合么?
顯然不符合。
沒有看到有人用雙黃連在新冠病毒肺炎的患者群體里做過嚴格的人體臨床試驗(算算時間大概也來不及)。雙黃連能在培養皿里和動物模型里抑制病毒復制,這類研究倒是有一些,但是就像我們討論過的,這類研究有科學上的價值,但是對于雙黃連的臨床應用前景說服力近乎于零。而作為一種長期使用的中成藥,雙黃連對各種病毒疾病的作用倒是確實有一些研究,包括輪狀病毒引起的腸炎、流感、皰疹性咽峽炎、病毒性肺炎等等疾病,國內這方面的論文很多,大家可以去中國知網查查看。
與此同時,也能看到雙黃連的副作用相當引人注目。在2014年國家食藥監總局發布的《國家藥品不良反應監測年度報告》中,雙黃連合劑位列中成藥口服制劑不良反應排行榜第一名。實際上你可能更熟悉的是,大多數中成藥說明書上,不良反應一欄列舉的大多是“尚不明確”,也就是根本沒有系統和全面的分析和追蹤。
說到這里可以簡單總結一下:雙黃連這種藥物,尚無任何動物模型和人體臨床試驗證據證明對新冠病毒肺炎有效,有一部分在細胞中進行的測試缺乏說服力。同時,藥物的副作用較為明顯。所以,我們看不到任何有說服力的證據,支持我們在新冠病毒肺炎的救治中使用雙黃連。
同樣的道理,大概也能推廣到很多種最近很“熱門”的中藥。
如果雙黃連真的被證明了有效,那么我們還需要回答另一個問題:
服用雙黃連,是不是最有效、最合理、最安全的方式?
這個問題的核心是,傳統中醫藥的配方和制作方法,是不是就已經是完美無缺無可改善的了。
我們知道雙黃連這種中成藥由金銀花、黃芩、連翹三味中藥泡制而成,而每味中藥都可能含有成百上千種不同類型的化學物質(比如研究比較多的綠原酸、黃芩苷和連翹苷等)。即便雙黃連這藥物真的有效,我們也很難想象它當中那么多化學物質居然都是對新冠病毒肺炎有好處的。那么為了更好的提高藥效、降低可能的副作用,一個符合邏輯的思路顯然是盡快找到雙黃連藥物當中真正起作用的成分然后制備高純度的藥物,而不是抱著一個現成的雙黃連不放手。
至少在醫學實踐這個領域,我們顯然比發明藥方的老祖宗掌握了更多的經驗和知識,我們應該做的比他們好,而不是亦步亦趨固步自封。
你聽到這里可能會說,其實你洋洋灑灑這么一大堆,先說雙黃連治療新冠病毒肺炎沒有證據,又說即便有證據也不應該直接用而應該進一步開發成成分更明確的藥物,這不還是在否定中醫藥么?
還真不是。
我說這么多話,其實反而是為了說明,傳統中醫藥完全可以有極其廣闊的應用空間,只需要能夠踏踏實實用數據,解決上面兩個問題就可以了:
到底我們有多少證據,判斷某種中醫藥是不是對某種疾病有作用?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直接使用這種中藥,是不是最有效、最合理、最安全的方式?有沒有再通過現代科學方法提升質量、降低副作用的空間?
接下來,我會通過一個真實的故事,證明給你看這兩個問題到底如何回答才是最完美的。
張亭棟
這個案例發生在將近半個世紀之前的中國東北。故事的主角叫張亭棟,當時是哈爾濱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的中醫科主任。
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張亭棟和同科的醫生們偶然發現有一位民間中醫自己開發了一個偏方,它的偏方里可以說全是如假包換的毒藥:一是三氧化二砷,就是《水滸傳》里毒死了武大郎的砒霜;二是輕粉,也就是含有水銀成分的氯化亞汞;三是蟾酥,蟾蜍的分泌物。
但是這位中醫用這個偏方以毒攻毒地治療癌癥,還真治好了不少食道癌、子宮癌和白血病的患者。張亭棟他們很快就把這個偏方拿回了醫院,開發出了癌靈一號注射液,用來給癌癥患者治療。治療效果有的好一點,有的差一點,而且副作用還挺大。
如果這個故事停在這里就結束了,可能支持中醫和反對中醫的朋友們又會開始一場無休止的爭吵和站隊了。因為你既可以用這個故事來說明中醫確確實實有用,也可以用來論證中藥的效果千變萬化、難以預測。
但是,張亭棟他們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做了兩件非常重要的工作,讓問題的答案一下子變得無比清晰。
第一個工作是,張亭棟他們在動物實驗和臨床用藥的時候反復嘗試了砒霜、輕粉、蟾酥這三種毒藥的用藥比例,結果發現這三種東西里只有砒霜是真正有效的,其他兩種毒藥即便是含量微乎其微也不影響藥效,反而會大大緩解藥物的副作用。
所以他們首先得出結論,雖然這個中藥偏方是根據以毒攻毒的原則搭配出來的,但是看起來只有砒霜這一種物質才是真正能夠治療癌癥的藥物。
第二個工作是,張亭棟他們對接受治療的癌癥病人進行了分類和持續的追蹤,發現砒霜也不是對所有癌癥患者都有效的。它對一種特殊的癌癥患者效果最好——這種癌癥叫急性早幼粒型白血病。
這種癌癥是因為骨髓當中的“早幼粒細胞”瘋狂增生導致的,發病率不到10萬分之一,但是發病很急,死亡率非常高。張亭棟他們發現,使用了砒霜治療之后,往往是這一類患者能收到最好的療效。
到了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張亭棟他們最終拿出了令人信服的數據。他們在55個急性早幼粒型白血病患者身上嘗試了砒霜治療,70%的患者出現了緩解,甚至還有一小部分患者體內徹底找不到癌細胞的蹤跡了。
到了1998年,國際權威的新英格蘭醫學雜志發表了美國醫生們的研究,證明了砒霜的治療效果。12位癌癥復發的急性早幼粒型白血病患者在使用砒霜之后,有11位出現了顯著的治療效果。
從此,這種藥物被真正廣泛地應用于癌癥治療。
現在,砒霜結合另一種藥物——全反式維甲酸,已經成為全世界范圍內的急性早幼粒型白血病的標準療法,有99%的患者能夠被成功治愈!
順便說一句,經常和砒霜聯用的另一個癌癥藥物是全反式維甲酸。它的發明過程里也有中國科學家的重要貢獻,特別是中國國家最高科技獎的獲得者王振義和他的學生陳竺。
你應該能夠看到,砒霜這種藥物在急性早幼粒型白血病當中的作用,還真的離不開我們對中醫實踐經驗和傳統中藥寶庫的再次挖掘。
這就是為什么我雖然不是中醫粉,但是我也絕對不是中醫黑。
故事講到這里,我想你應該能看出點什么了。
從三種毒藥到一種毒藥,從全部癌癥到一種癌癥,張亭棟他們實際上就是在一步步通過細致研究和數據分析,從配方和適用范圍都比較粗糙的中醫偏方里,找到了能夠精確殺傷某一種特定癌細胞的特定藥物。
以此類推,我相信傳統中醫藥的實踐經驗里,肯定還藏著大量確確實實能夠治療疾病的辦法——也許當中也包括新冠病毒肺炎、包括更多的全新疾病。
但是這些辦法在原理上肯定會有很粗糙的地方。畢竟在過去成百上千年的時間里,沒有現代化學手段的幫助,人們對藥物有效成分的認知一定是很粗糙的;沒有現代醫學和病理學的幫助,醫生們對藥物適用范圍的認知也一定是很粗糙的。
張亭棟等人的研究可以實實在在地證明,通過研究分析一個中醫偏方的有效成分和適用范圍,我們能找到有效治療某一種特定疾病的具體中藥是什么。
屠呦呦通過分析中藥文獻找到的青蒿素,陳克恢從中藥麻黃里找到的麻黃素,張昌紹從中藥常山里找到的常山堿,其實都是這樣的好例子。
那我們是不是應該用類似的邏輯,去繼續挖掘那些隱藏在傳統智慧里的神奇藥物呢?
我們要注意,這么做并不是簡單地用所謂西醫西藥的辦法來重新分析中醫中藥,甚至按照某些反對者所說的,是硬要用西醫西藥的框架來套中醫中藥、打壓中醫中藥。
張亭棟他們做的一切,其實都有一個非常簡單的出發點——讓患者受益。
通過分析排除掉偏方里的輕粉和蟾酥,能夠降低副作用,同時不影響砒霜的療效,這種讓患者受益的事情是不是必須得做?通過確認砒霜只對某一種特殊的癌癥類型有作用,就可以避免其他患者接受無謂的治療,這種讓患者受益的事情是不是也必須得做?
而怎么證明一個操作是不是能讓患者受益呢?
很簡單,得看證據!
這個數據可以像目前藥物開發的主流操作一樣,來自嚴格設計的人體臨床試驗研究。設計一個臨床試驗,把得了某種特定疾病的病人隨機分成兩組,一組服用被檢驗的藥物,一組吃沒有有效成分的所謂安慰劑。但是醫生和病人自己是不知道誰吃了哪種藥的。之后,如果第一組病人的病情相比第二組得到了緩解和逆轉,那我們就可以說這種藥物對于這種疾病,確確實實是管用的。
同時,這個數據也可以像砒霜的故事一樣,是來自對真實世界實踐經驗的再分析、再整理。只要是客觀全面的數據,不管是誰收集的,不管是中醫還是西醫,我們都可以接受。
這個要求不能說離譜吧?咱們總不能捧著老祖宗的書,或者某個圣人和權威的語錄,或者張家大嬸李家大爺的傳聞,來決定自己生病了吃什么藥,自己的親朋好友生病了吃什么藥,對不對?
現在,我們就可以回到一開頭提出的問題了。中醫藥能不能治療新冠病毒肺炎?
這個問題我還是無法回答。我充其量能夠引用專家的發言(包括鐘南山院士),認為目前沒有證據證明雙黃連這種特定的中藥有類似的效果。
但是通過張亭棟的例子,我們應該有足夠的信心說,不管是現代化的醫學研究和藥物開發,還是傳統的中醫藥實踐,都能夠幫助人類生產醫學知識,升級醫療技術。只要我們用證據說話,用理性和智慧說話,讓藥物開發一步步從粗糙升級到精準,最終受益的,就是所有的疾病患者,就是我們所有人。
而如果匆匆忙忙的把未經嚴格驗證的中醫藥引入疾病治療,不管這種做法的出發點是多么的高尚和緊迫,最終都可能會帶來我們無法承受的健康代價。在新冠病毒肺炎仍舊肆虐神州的此時此刻,我想,所有的利益相關方,都應該先把自己的小圈子利益放在一邊,謹言慎行,實事求是。
而更重要的是,在一線的醫學實踐當中,證據和醫護人員的實踐經驗是唯一的判斷標準。我們需要避免其他的各種因素,不管是傳統文化、民族感情還是行政力量,直接伸手干涉醫學實踐!嘗試中醫藥在新冠病毒肺炎當中的可能應用這件事無可厚非,將中醫藥列入指南供一線醫護人員自主選擇也似乎可以接受,但是我想我們都應該盡全力避免”確保所有病人服用中藥“這樣行為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