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诱惑?是撒娇?艺术中的人性纠结

2020-04-27
来源:凤凰网文化

  文 | 单炜明

  这些日子脑海里隐隐约约有幕对话,是爱尔兰裔美国作家弗兰克‧麦考特在1996年的作品《安琪拉的灰烬》改编而成电影里的桥段:弗兰克约莫七、八岁时候来到小村的天主堂忏悔,在一座小房间里,幽幽暗暗的,小弗兰克和神父隔着木墙透过一扇小窗说话。小弗兰克认真的、严肃地说起平日的小伙伴总是对他说些脏污淫秽的事情,谁家小姊姊身材如何,谁偷窥了谁,看见了甚么。小弗兰克天真的脸庞下显露出忧心,巨细靡遗地描述着各式听说而来的细节,像似抱怨,又似控诉,说得时候像一名罪人,又是一名受害者。小窗另一边的神父侧着身,爱理不理听着小弗兰克说话声音,他以手掌拖腮,偶尔叹口气、抹了抹额头,无精打采不知道说甚么好。小弗兰克最后问了句:神父,我是坏人吗?… …神父回答:孩子,你差远了。


  《安琪拉的灰烬》改编而成的电影─《天使的孩子》

  神父知道对方是小弗兰克,对神父而言他是来找茬、浪费神职人员时间的,即便忏悔理由正当,但七、八岁的年纪说甚么道理都是太早。相反的,圣经中的故事小弗兰克平时耳濡目染,家中一面墙上有小耶稣和圣母玛莉亚的画像,懵懂的年纪大约听说好些“欲望”、“诱惑”这类议题的模糊规范。小伙伴口里的“脏污淫秽”到底是可以满足欲望的一种诱惑,充满私密与幽暗趣味,却也使得小弗兰克充满焦虑。于是他听,违反道德;他不听,违反人性。小弗兰克在人性中纠结,一时之间天人交战,跨不过心中的门坎。

《天使的孩子》剧中人物

  弗兰克年纪尚小,神父终究以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作为打发,因为历史上关于人性里的纠结哪里是现在才有的事情呢?

  荷马史诗《伊里亚特》故事开始不久,希腊与斯巴达联军将领阿加曼农与女神忒提斯的儿子阿基利斯冲突,阿加曼农羞辱了阿基利斯。阿基利斯愤怒和悲伤之际求助母亲,希望她到天上请求宙斯,让贸然出兵的联军因为少了阿基利斯的参战而溃不成军。只是,爱琴海女神如何请求?如何动摇原本心思偏好联军的宙斯?

  爱琴海女神忒提斯果真为了阿基利斯来到坐在山顶上的宙斯面前。《伊里亚特》是如此描述的:“… …她坐到他面前,左手抱住他的膝头,右手摸着他的下巴… …”忒提斯眼见宙斯面无表情,于是“抱住他的膝头,抱紧不松手,再次追问… …”忒提斯请求的方式的确不一般,为了儿子她不顾一切。

  有人说忒提斯对宙斯的举动还达不到女人诱惑男人的高度;如果说那不是诱惑,在我看来起码也算个高浓度的撒娇了,是异性之间的,为达目的显示出的娇媚,甚至谄媚。宙斯终究是偏袒了忒提斯的请求。

  公元1811年,法国学院画家让‧多‧安格尔的一件作品《宙斯和忒提斯》描写的就是上述题材。这幅作品我在法国南部的一座小型美术馆中看过,手法细腻,材料讲究,方方面面符合安格尔在学院派和新古典主义中的期待。

安格尔《宙斯和忒提斯》1811年

  作品中安格尔忠实于史诗内容,他让忒提斯极其卑微的臣服在宙斯身边,宙斯不苟言笑,面对忒提斯的要求没有答应,没有拒绝,他像一座雕像。忒提斯右手按着宙斯的膝头,左手不自然的向上伸展,几根手指在宙斯的下巴和胡须之间轻轻的、轻轻的流转和拨弄,成为整件作品的焦点。忒提斯的身体白皙,柔软的像一只猫,对比宙斯体态的刚毅,忒提斯明白只有宙斯能完成阿基利斯的心愿。于是故事里一种十分微妙的、温暖地情欲正在隐隐脉动。诱惑也好,撒娇也罢,宙斯的高贵气质与强大气场终究战胜不了欲望的扰动。

  此外,安格尔以正中形式的构图作为描写,又以正面光照让这一对主角明亮清晰,色彩干净。画面左侧是宙斯的妻子赫拉远远望着,她是希腊与斯巴达联军强烈支持者,不容联军溃败,这是荷马史诗里复杂的故事结构与权力关系。对宙斯来说,也是他严肃的外表下不能放手于情欲的主要原因。

  相较于宙斯面对忒提斯的撒娇,《圣经‧旧约》创世记里波提乏之妻对于当时家中身为总管的约瑟,一切举动恐怕就属《十日谈》的级别了。这个级别是许多西方艺术家钟情的题材。

  故事是这样的。受兄弟戏弄的约瑟最终去到埃及,从事埃及法老王内臣波提乏家中事务管理的工作。圣经里把年轻时的约瑟形容成“秀雅俊美”,加上聪颖敏捷,张罗着波提乏家中事务。波提乏信任约瑟,把一切大小事务都交给约瑟。波提乏之妻看在眼里,内心情愫萌发;不过,圣经省略了萌发的过程,风风火火的、直接了当的几句话便从“撒娇”进入了“诱惑”,是一种绝对的诱惑。

  根据圣经描述:“约瑟主人的妻以目送情给约瑟,说:‘你与我同寝吧!’”这段文字假使出现在《十日谈》一点不奇特,然而圣经里记载的种种人情事故,诸如此类的桥段不可谓稀少。约瑟正直,三番两次拒绝,波提乏之妻意志坚定,三番两次的出现“你与我同寝吧!”直到波提乏之妻恼羞成怒,说约瑟对其不轨,陷害约瑟入狱。如果说我们把《伊里亚特》里的忒提斯和《旧约》里波提乏之妻相比较,何人撒娇,何人诱惑昭然若揭;或者两人级别不同,但宙斯与约瑟内心的波涛汹涌恐怕是神、人一般。


  比利瓦伊尔特《约瑟与波提乏之妻》1619年

  公元1619年,画家比利瓦伊尔特的作品《约瑟与波提乏之妻》讲述的就是这段故事。画作中,约瑟与波提乏之妻处于拉拉扯扯的阶段,看得出来周遭环境是波提乏之妻的卧室,红颜色的床罩、寝具、木床雕花、床边摆设显示出波提乏之妻生活的精致和优渥。波提乏之妻身上一席白色宽松的睡衣诱惑着约瑟,不仅“以目送情”,还手脚并用起来。被拉扯的约瑟奋力抵抗,孰料两人身型与气力相当,约瑟一时之间难以挣脱。

  于是,比利瓦伊尔特几乎是推敲了两人身体姿态包含一切细节的接触,例如四条手臂与四处手掌、手指的紧抓和推压;两人身体重心一左一右,像两只弯曲的弓。波提乏之妻的身体不只往左,还使重心向下,身体重量牵制至住约瑟;甚至,波提乏之妻的左脚踩着约瑟右脚掌。波提乏之妻一双拖鞋歪倒地上,约瑟头上的帽子落至跟前。这件作品不仅描述情感,也关照了行为,利用人物与事物表现细节,像一壶名为欲望的沸腾开水,处处喷发着人性里的纠结。

  同样题材到了公元1634年荷兰画家伦伯朗的笔下却是另一番景象。这件作品属铜版画,类似素描的外表下表现着伦伯朗的“另一种”绘画风格。说“另一种”也许主观,伦伯朗有一类素描风格不同于古典,他明白古典,明白当中所讲究;但伦伯朗似乎也发展出一种“非古典的”,贴近民间美学的风格。我曾经看过伦伯朗一件描写妻子于乡间小路旁小解的素描,那是一幅不能登入大雅之堂的题材,可伦伯朗以一种近乎窥视的方式讲述。在古典之外,伦伯朗有时像个孩子,利用那些不属于古典的传统手法满足台面下的点点欲望。


  伦伯朗《波提乏之妻计诱约瑟》1634年

  伦伯朗在《波提乏之妻计诱约瑟》的画作里腾出大半个空间给波提乏之妻。她任性的身体在布满被单和寝具的床铺上扭转着,拉扯床铺外的约瑟。波提乏之妻的身材圆润,约瑟的姿态像舞台上的丑角,一点不“秀雅俊美”,画面效果像一出喜剧。

  关于那些人生里的纠结,在幽暗与光明之间的,在欲望和道德之间的,是诱惑?是撒娇?我不纠结,留给他人去说。

  作者:单炜明,宁德师范学院,教育与艺术学院副教授;艺术博士;著有《510号房》、《一幅名为时差的抽象画》、《影子窥视》、《八月南风飞》;(台湾省)教育电台《艺术单飞》栏目主持。

[责任编辑:郑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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