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22日,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肝臟外科的開拓者和主要創始人吳孟超院士與世長辭。
星沉碧落,聞之泫然。
吳老享九九之壽,治病救人凡七十八年,萬餘生靈於其仁心仁術下得延其生,可謂功德無量。作為他曾經診治的一名病人,澤潤深恩卻未奉一謝,今又無法在此哀離之際現場送別,實為至憾!夜入深更,月凉如水,九年前與吳老的那次「相逢」恍然再現。其間生死莫測,其事歷歷在目。不思量,猶難忘。
陰霾突降:生命的「懸崖之上」
2012年7月28日,自己人生的暗黑時刻,不期而至。這一天,向來自詡身體強健的我,大便時常出現「血凝塊」症狀半年後,突感極度不適,緊急就醫後,一紙診斷如同晴天霹靂——直腸癌晚期!病來如山倒。
親朋無不驚愕,可自己心下瞭然,此番劫難,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其時,我正負責統籌香港商報社的一項年度活動,本已身心俱疲,又接手《香港經濟導報》改版重任,工作之繁劇,用席不暇暖、旰食宵衣來形容,亦不誇張。最終,不舍晝夜、無節制的高強度工作壓垮了身體。所謂「拼命三郎」,確乎是用「命」在「拼」。無知無畏,肆意自摧。我甚至自嘲「我不得癌症,誰得癌症?!」
壞消息接踵而來,轉診至北京某醫院後,進一步確診——直腸癌多發肝轉移。直面「癌症之王」的酷烈拷問,那一刻,我仿佛已經看到了死神的臨近。而身邊垂泣的剛剛在香港商報社吉林辦事處主持工作的妻子和年僅四歲尚不更事的女兒……一個原本和美幸福的家庭,正在被無情的厄運噬咬。
乞命京滬:淚目的「兄長一諾」
何其不幸,又何其有幸。
在暗無天日的絕境裏,我看到了光。多年來的老朋友、老同事、老領導,紛紛竭盡心力,給予病中之我莫大的幫助與慰藉,其情殷殷,沒齒難忘。
求醫即是求生。開始,我和愛人選擇了北京一家全國知名的腫瘤醫院,經過專家會診,認定目前不具備手術條件,需要先化療等待手術機會。近一個月的五個療程折磨,專家再次會診,認為可以進行手術活治療,妻子對手術風險心有不安,然而專家態度不容置疑。
考慮肝症對生命的威脅更大,在領導關心幫助下我去上海東方肝膽醫院,向「中國外科肝膽之父」吳孟超院士問診求治。此後兩個月,我拖著病體,開始了穿梭往返京滬的「雙城記」。不間斷的接受化療,以期穩定病灶。同時,兩地專家最終確定了選擇手術方案,由上海東方肝膽醫院會同上海長海醫院專家主刀。於是我正式住進上海東方肝膽醫院病房,等待手術。
此刻,我的內心五味雜陳——人民日報原國際部主任吳長生先生親赴醫院探望,一貫溫厚待人的吳兄,談笑如常為我解壓,並誠摯望我「四平八穩」手術順利。時任吉林省外宣辦主任張志偉(現任吉林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及於洪生處長,更千里迢迢帶來部里主要領導的親切問候和美好祈願……這些過往在工作中結識的友人,為我的殘存的生命增添了一層溫暖的底色,然而也愈發讓我感到了「也許就此訣別」的淒楚與悲涼……
之前一直非常關心我病情的時任香港商報社黃揚略社長、吳秋文副社長聽說我即將「開膛剖腹」,此時再度伸出援手,不但特批了所需的手術費用借款,而且黃社長還多次勸慰我安心手術,不作他想,若真有不測短長,他定會撫養我的幼女至18歲成人!淚如雨下,兄長一諾,恩重如山
向死而生:吳老的「刀下留人」
術期將臨,生死莫測,心如空谷。此時,另一道光,照進我薄如蟬翼的生命。
在原定手術日期的前一天,年逾九旬的吳孟超院士按照慣例,與我的主治医生杨甲梅教授及其他會診專家到病房巡查術前病患。當他來到我的病床前時,我再次近距離的見到了這位享譽世界的知名肝病治療泰斗。而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這位曾獲得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我國肝膽外科的開拓者和創始人,沒有一絲一毫想像中「權威范兒」的高冷,他個子不高,面帶微笑,親切和藹如一位鄰家大爺。
在查問病情時,吳老分明察覺到了我難抑的焦躁不安,他微笑著對我說——我的女兒和你的病類型一樣,而病情更加危重,且在60多歲高齡做了手術,至今安好。你正值壯年,有什麼好怕的,放心吧,上了手術台,就安心迎接生的希望!「安心迎接生的希望」——這是我幾個月來,甚或是我有生以來,聽到的最溫暖心窩的一句話。
而特別令我們意想不到的是,就在吳老查房的第二天,我接到了一份《出院通知》。這份沉甸甸醫囑是經吳孟超院士與專家組兩個小時的精心會商,認為我目前的病情穩定,且已得到控制,可以先不必開刀手術,繼續藥物治療並觀察。就這樣,我從鬼門關前驚險走一遭。在命運多舛里,戲劇性的完成了對死神的逆轉勝出。
國士長風:醫者的「終極之選」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時光倏忽,轉眼九年已逝。未經歷手術台上「開膛剖腹」的身心之苦與莫測之險,依然能享有這份安康喜樂,均拜吳老之所賜。
而在這九年間,亦時時思及當日吳老帶給我的那份略帶困惑的驚喜。期間,隨着對癌症及其治療路徑的深入了解,以及與全國各地諸多專家的交流復盤,我才漸漸明白了吳老當時所做決定的仁心與勇毅。彼時,京滬兩地專家精心準備的手術,對醫者而言,是幾乎沒有道德責任和風險的最佳選擇,成則皆大歡喜,敗亦無可指責。但是,在吳老眼中,醫生的最佳選擇,未必是病人的最佳選擇。二者之間,他最終選擇了自己承擔風險,而堅定的站在人性關懷和病人根本利益的一方!
唐朝孫思邈所著《備急千金要方》第一卷《大醫精誠》中言「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又道「雖曰病宜速救,要須臨事不惑,唯當審諦覃思,不得於性命之上,率爾自逞俊快,邀射名譽,甚不仁矣!」
自逞俊快,邀射名譽——這從來都不是吳老的人生和事業選項。為了早點給一位河南農民手術,寧可耽誤國家最高科技獎對自己的考核;看見麻醉後的病人赤裸身體躺在手術台上,生氣的責問「病人這樣冷不冷」;每次查房,觸摸病人前都要先把自己的手搓熱,走時還不忘彎腰把病人的鞋子擺在最方便穿的位置;研究診療方案的時候,最怕病人多花錢……這是吳老的選擇,醫者仁心,始終如一。
吳老用他99載的一生踐行於醫者仁心,他曾語重心長的對自己的學生們說——「孩子們,這世界上不缺乏專家,不缺乏權威,缺乏的是一個『人』——一個肯把自己給出去的人。當你們幫助別人時,請記得醫藥有時是窮盡的,唯有不竭的愛才能照亮、撫慰一個受苦的靈魂。」
我很幸運,我的靈魂曾被他所照亮。然泰山其頹,則我將何仰?!我最敬愛的長者吳老千古! (曲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