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中國陶瓷史上,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是一個蘊含深刻張力的時期。彼時,在強調實用與革命主題的主流之外,一種對傳統技藝的堅守與對古典美的追慕,仍以含蓄而高超的方式悄然延續。這件高45公分的「仿乾隆」青花通景寫意山水《黃山》梅瓶,正是這一特殊時代的藝術結晶。它如同一座微型的立體豐碑,既銘刻著歷史的烙印,又吟唱著超越時代的心聲。
形制之魂: 「仿乾隆」的時代寓意
此梅瓶款識明確標注為六字篆書「大清乾隆年制」,無邊圈欄,字體工整,排列為上下右左式,符合七十年代「仿乾隆」款的典型特徵。這絕非簡單的形制複製,而是一種充滿文化策略的選擇。

《黃山》梅瓶底款「大清乾隆年制」。
技藝的自覺傳承
乾隆朝代表着中國古代陶瓷工藝的巔峰,其青花瓷以瓷質瑩潤、青花發色沉穩、畫工精細繁縟著稱。本品青花發色繼承了沉穩質感,又因七十年代青花料的特性增添了幾分明快,形成「古意新韻」的獨特效果。仿製此器型本身,即是對最高等級傳統工藝的堅守宣言。 梅瓶小口、豐肩、收腹的經典器型,在45公分的高度下製作難度十一點多。拉坯時需分段拉制作後粘接,利坯時瓶身厚度誤差需控制在1至2毫米內,且同時保證口型弧度的流暢性。這種對傳統口型完美複現,本身就是實力的展示。
古典美的無聲回歸
梅瓶素有「天下第一器形」美譽,自帶雍容華貴的古典氣韻。在推崇簡樸、革命化造型的時代背景下,選擇仿製梅羨瓶,反映了創作者與使用者內心對古典審美範式的深切眷戀。作為陳設賞玩之器,其核心功能在於「美」的呈現與心靈的愉悅,這一選擇頗具深意。

《黃山》梅瓶。
畫意之境:通景寫意山水的突破
在經典的仿古器型上,創作者以通景寫意山水賦予器物精神內核,讓黃山的靈秀與時代的氣度在瓷面交融,構成了傳統與時代精神的精彩對話。
通景構圖的宏大敘事
通景畫要求畫家具備全域視野,將黃山的千岩萬壑巧妙地安排於瓶身的弧形曲面。欣賞者環繞一周,但見畫面連綿不絕,峰迴路轉,雲海穿插其間,產生「一卷江山收眼底」的震撼效果。作品以黃山西海門全景入畫,囊括奇松、怪石、雲海諸景。近景以重墨寫松林,鐵幹虯枝間帶「飛白」筆觸,斑斑駁駁中更顯松皮的粗糙質感;中景以幹筆重墨皴擦雲氣,複罩淡墨,山嵐氤氳,呼之欲出。遠景群山亦以重墨勾寫輪廓,以幹淡漠擦出山石之明暗相背,再以重墨點苔,使畫面更加蒼鬱渾厚,層次分明。與故宮博物院的乾隆青花「廬山觀瀑」圖瓶的「分段式通景」不同,本品採取「環繞式通景」,讓黃山景致隨瓶身弧度無縫銜接,更顯整體性。這種構圖既承襲傳統,又暗合當時表現「祖國山河」的宏大敘事需求,較之直白的革命題材作品,藝術表達更為含蓄深䆳。
寫意筆法的時代創新
此瓶的「寫意」風格,是區別于乾隆工筆青花的關鍵。乾隆青花多採用雙勾填色 ,線條細膩如絲,紋飾填充飽滿;而此梅瓶則以潑墨式分水為主,料色過渡自然,一筆呵成,省去了工筆的繁複勾填,更顯筆墨張力。
料色與筆法的突破: 在書畫創作中,如李可染等老一輩書畫家,在創作中愈發偏愛濃墨,他曾發現「林蔭下的小溪黝黑而光亮,像小孩的眼珠」,這份對「濃墨活色」的理解,與本品的青花筆墨追求高度契合。「蘇東坡贊,濃墨如漆,猶覺不足」說明水墨山水之墨濃、墨黑,絕非一片死濃,滿眼髒墨,而是湛湛靈動,光清而感人、誘人。
我看過當代畫家潘天濤、關山月、錢松岩、張玉寶等畫松名家,都是從傳統到新傳統,沒有這作作品松的造型,有如此的生動,老紮,古拙和雅氣,畫法的生動,鬆快和隨意,用筆的天真爛漫。
作品運用青花「分水」技法(通過調節青花料的含水量與運筆速度,在瓷胎上呈現「頭濃、二濃、正濃、正淡 、影淡」的五層料色),以大筆觸揮灑,酣暢淋漓,展現黃山花崗岩的整體氣勢,充滿革命浪漫主義的豪情。在刻畫松樹、亭閣等細節時,則以鐵線描勾勒松針,雖點到為止,卻精神畢現,重在捕捉黃山的神韻而非拘泥於形似。山石的皴擦點染,充滿了書寫性,可見明顯的新中國畫家融合中國畫筆墨入瓷的探索。這種「遠觀其勢,近看其質」的效果,正是寫意精神的極致體現。
雲海的虛白哲學: 畫面中大量運用「計白當黑」的手法,以瓷胎本揣的瑩白為「虛」,以青花的濃淡為「實」,虛實相生間既表現了黃山雲海的縹緲,又讓畫面氣息更顯通透,展現了中國畫論的深遠影響。
文化之析:承古啟今的橋樑
這件梅瓶,是多重文化基因交匯的產物,在特定歷史時期扮演著獨特的角色。
主題的雙重智慧
「黃山」在當時,既是「“祖國壯麗河山」的象徵,符合主流意識形態對「江山如此多嬌」的頌揚要求;同時,它又是中國傳統文人心中永恆的山水精神家園,承載着「仁者樂山」的哲思與超脫塵世的理想。因此,這種「主流契合、精神獨立」與的雙重屬性,既讓作品得以在當時的語境順利創作與傳播,又保留了藝術的純粹性,成為集體話語與個人抒情的完美平衡。
工藝的承前啟後
作品證明即使在最強調集體主義的年代,頂尖的工匠和藝術家依然在探索個人藝術語言與時代精神的結合。它既完美地保留了傳統官窯器物的製作水準與氣度,又擺脫了程式化的束縛,筆端流露出鮮活的、屬於二十世紀的藝術感性。八九十年代景德鎮陶藝家王錫良在《黃山雲海》瓷板畫中延續了的「寫意分水」技法,可見本品對後世的直接影響,堪稱連接古典陶瓷藝術與現代陶藝創作的重要橋樑。

王錫良 《黃山雲海》瓷板畫。
張大千先生曾盛讚黃山:「黃山無山不石,無石不松,無松不奇,無奇不有。黃山無松不古,無峰不奇,而始信峰尤奇,詭不可名狀」。他對黃山松觀察是更見入微:「擾龍松怒蟠於千仞峰頂;蒲團松可坐十數人;破石鬆根丈余,穿于石罅;倒掛松虛懸峭壁;臥龍松橫踞道旁;接引松空中當橋;迎送松若揖若讓,變化離奇,不一而足,均不可尋常比也。」這種對自然奇觀的細膩感悟,與七十年代藝術家的審美追求相跨越時空而契合,這件梅瓶以其經典形制、宏大畫境與灑脫筆意,構建了一個自足而豐富的審美世界。它既是對往昔輝煌的致敬,也是對藝術可能性的探索。今日我們審視它,不僅是在欣賞一件技藝精湛的陶瓷,更是在解讀一個時代複雜而幽微的文化心靈——那是在集體的洪流中,始終不曾熄滅的,對美與自由的永恆追求。(作者:李金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