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商報
-- 天氣
讓東方智慧與西方文學完成最溫柔相擁——諾獎作家拉斯洛的中國故事與他的摯友余澤民

讓東方智慧與西方文學完成最溫柔相擁——諾獎作家拉斯洛的中國故事與他的摯友余澤民

責任編輯:鍾鴻冰 2025-10-28 21:38:12 來源:香港商報網

 《道德經》是他最珍視的精神典籍,被其譽為「僅次於《聖經》的人類偉大文本」。

 而李白,則是他跨越時空的知己。他驚嘆這位唐代詩人竟有 着「歐洲現代派詩人」的氣質,迷戀其「無盡的能量和流浪的心性」,直言其為「創世紀的詩人」 。  

 他在與家人用餐時都使用中國的筷子。

 他痴迷於中國文化。他就是2025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匈牙利作家克勞斯瑙霍爾考伊·拉斯洛。


余泽民与202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jpeg 

余澤民與2025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

 瑞典文學院在北京時間10月9日晚7時宣佈,71歲的匈牙利作家克勞斯瑙霍爾考伊·拉斯洛(Krasznahorkai László,另譯克拉斯諾霍爾卡伊)獲得了2025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這位匈牙利作家宛若一顆明星,以其獨特的光芒照亮了當代文學的世界。然而,鮮有人知的是,拉斯洛不僅是國際文壇公認的文學巨匠,更是一位在東方文化土壤中深耕的「精神旅人」,而將這位匈牙利作家與中國文化緊密相連的,是一段跨越三十年的友誼。這段始於偶然的情誼,不僅重塑了一個人的人生軌跡,更在中匈文學交流史上留下了溫暖的印記。

1994年3月,拉斯洛与余泽民初识合影.jpg

1994年3月,拉斯洛與余澤民初識合影

 隔窗望見的東方

 1993年春,匈牙利南部小城賽格德的一場普通聚會,成為這段友誼的起點。當時剛到匈牙利不久的余澤民回憶起那個春日:「我是1991年10月底到的匈牙利,1993年4月份在一個匈牙利朋友家見到了拉斯洛。那會兒我剛到匈牙利一年,還不會說匈語。」而剛剛結束首次中國之行的拉斯洛,正沉浸在東方文化帶來的震撼與興奮中。

 「我是他認識的第一個真正的中國人,所以我們很快就由生疏變得熟絡起來。」余澤民告訴記者,雖然此前拉斯洛也以記者的身份到訪過中國,但由於是行程固定的官方邀請,讓拉斯洛感覺自己「像是隔着一層毛玻璃看中國」,始終保持着距離感。而余澤民的出現,讓那個遙遠而神秘的文化突然變得真切可觸。當晚,拉斯洛做出了一個頗具戲劇性的決定——他將這位剛認識的中國朋友從聚會中「借走」,驅車兩百多公里,回到自己隱居的山間小屋。

 在那遠離塵囂的山居七日裏,「中國」成為他們兩個人唯一的話題。「天天的話題基本上就是『中國』,因為別的話題我也說不太好。」余澤民回憶道,那時拉斯洛最熱衷談論的,是那位與他神交已久的詩人——李白。有趣的是,余澤民當時「還能憑着記憶背那麼幾首李白最廣為流傳的詩」,這讓他們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

1998年拉斯洛与余泽民在三峡大坝.jpg

1998年拉斯洛與余澤民在三峽大壩

 文化接力的火種

 拉斯洛對李白的迷戀,早在認識余澤民之前就已深植心底。拉斯洛非常喜歡李白,他喜歡李白的豪放,他喜歡李白的斗酒詩百篇,他從李白的詩中,看到李白對人生,對生活,對分離,對朋友的態度,他更喜歡李白的律動,李白無盡的能量,以及李白流浪的心。當然,拉斯洛只能在優秀譯文的基礎上揣測李白的詩歌,他將揣測的結果告訴余澤民。

 這是一場跨越半個多世紀的匈牙利文化接力。「早在20世紀上半葉,匈牙利文豪科斯托拉尼·德若就在1937年出版了一本《中國與日本詩歌選》,其中就包括李白的詩。這本譯詩集如同一顆種子,影響了好幾代匈牙利文人。」余澤民說道。

 隨後,這顆種子在詩人馬洛伊·山多爾心中生根發芽。余澤民特別提到:「他在二戰最殘酷的時期,在布達佩斯圍城戰的炮火中,寫下了長詩《無限的靈魂》。詩的第一段就說『我以老子的口吻向人類講話』。他將老子的思想置於一切宗教之上,視為人類應遵循的自然之道。」戰後,山多爾持續翻譯了包括《詩經》《楚辭》《道德經》等中國古典文獻。

 而拉斯洛正是在這樣的文化滋養中成長起來的。「他還沒去過中國時,就已經迷上了東方這個迷人的國度。他家裏搜集了各種語言的關於中國的書籍,夢想着能去中國訪問一次。」余澤民表示,拉斯洛這種對理想化中國的嚮往,使他在第一次踏上中國土地之前,就已構建了一個精神上的「文化理想國」。

拉斯洛在北京余泽民妈妈家涮火锅.jpg

拉斯洛在北京余澤民媽媽家涮火鍋

 一箸一味的情誼

 文化的交流不止於言語,更在於日常生活的點滴。早在認識余澤民之前,拉斯洛就已將對中國文化的熱愛融入生活細節。從中國回去後,他帶回許多筷子,並向家人宣佈:「從今天開始,咱們吃飯就用中國的筷子。」這個決定帶着天真的儀式感,仿佛通過使用這種古老餐具,就能更靠近那個令他神往的文明。

 在物流不似今日便利的20世紀90年代初,匈牙利山區的中國調料難得一見。「1993年那會兒連調料都買不到,沒有物流,而且他住在山上。當時只能買到匈牙利的一些調料,但可以買到日本醬油。」余澤民回憶起當年,話語中滿是懷念,而就是在這種條件下,我的第一道中國菜——炒土豆絲,卻讓拉斯洛連讚美味,驚喜不已。

 「匈牙利人把土豆當主食,從不切成絲醋熘,拉斯洛從來沒見過把土豆切絲炒制的做法,但他嘗了後卻特別喜歡。」余澤民笑道。從此,中餐成為他們友誼的獨特紐帶,拉斯洛也經常邀請余澤民到家中,借着朋友聚會的時機,請他展示中國的廚藝。正是在這些瀰漫着食物香氣的聚會上,余澤民不經意間結識了後來獲諾貝爾獎的匈牙利作家凱爾泰斯·伊姆雷等文壇大家。「那時我並不知道他們是誰,我只是一個做飯的『中國醫生』。」余澤民謙遜地回憶道。

余泽民为拉斯洛烹饪中餐.jpg

余澤民為拉斯洛烹飪中餐

 沿着詩仙的足跡

 時間來到1998年,一個難得的機會讓這段友誼得以在中國土地上延續。拉斯洛獲得一個國際新聞基金的資助,計劃沿着一位文化名人的足跡旅行寫作。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李白,余澤民則作為翻譯和助手全程陪同。

 他們的足跡遍佈北京、武漢、成都、重慶、紹興、南京、杭州、西安、洛陽、泰安、曲阜、大同、太原……拉斯洛執拗地避開官方路線,用錄音機記錄下14盤磁帶、近14個小時的素材,只為捕捉「最『中國』的聲音」。「他一路採訪路人、僧人、道士、學者,還有通過朋友介紹的文化人。在泰山的時候,他還找到一個搞當地民族志的人去聊天,了解當地的風土人情。」余澤民回憶道。

 在西安華清池,拉斯洛基於對李白浪漫氣質的理解,提出了一個讓余澤民忍俊不禁的問題——「李白有沒有喜歡過楊貴妃?」這個天真的提問,流露出他對中國文化獨特的理解方式。余澤民解釋說:「他不會去查考資料,只是基於詩歌產生的浪漫想像,他覺得這是一個很自然的問題。」

 這次深度旅行不僅催生了拉斯洛的中國題材著作《天空下的毀滅與哀愁》,更讓余澤民第一次近距離觀察作家的創作過程。「我知道他有什麼素材,就像知道他有什麼菜品的食材,但我好奇他會做出什麼樣的飯菜。」這種好奇心,最終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1988年余泽民(右一)在北大医院临床实习..jpg

1988年余澤民(右一)在北大醫院臨床實習

 從醫生到譯者的轉身

 余澤民的人生原本與文學相去甚遠。「我最早是1989年從北京醫科大學畢業的,現在是北京大學的醫學部,我學的是臨床,學了6年臨床,本來是要去做醫生的。」余澤民告訴記者,之後他又考入中國音樂學院攻讀藝術心理學。出國,用他的話說只是「年輕氣盛,想闖一闖」。然而,與拉斯洛的友誼,特別是1998年那趟中國之行,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道路。

 「回來之後,我開始硬着頭皮讀他的小說,搬着字典一句句翻譯。」余澤民說。「我喜歡上了那種語言——細密、綿長,像電影的慢鏡頭。」回想起初讀拉斯洛作品時的感受,余澤民表示,拉斯洛的語言是一個長句,非常細密,像迷宮一樣非常複雜,書中的表述方式就是像電影裏的慢鏡頭,緩緩推進,細節到連牆皮上的每個剝脫的形狀,都特別仔細的記錄下來。

 從翻譯起步,余澤民漸漸走上了寫作之路。他坦言:「我1999年開始翻譯,2000年就開始寫小說了。」如今,他已成為中匈文學交流中不可或缺的譯者與作家,並翻譯了包括凱爾泰斯、拉斯洛在內的多位匈牙利重要作家的作品。

 如今,余澤民正在撰寫一本關於他與拉斯洛友誼的書籍。他說,這是一個「小小的閉環」——從凱爾泰斯開始他的翻譯之路,到拉斯洛成為他文學生命的引路人。而在拉斯洛的文學世界裏,中國文化的印記始終清晰可見。

 余澤民特別指出拉斯洛作品中的東方哲思,「實際上他感興趣的不是現實中的中國,而是精神層面上的中國,所以在他的作品裏頭也有體現。」比如說他有一部長篇小說叫《反抗的憂鬱》,後來拍成了電影《鯨魚馬戲團》。在書中,拉斯洛設計的主角,是一位音樂家,也是音樂學校的校長,這位校長在書中經常有大段的冥想,對於音樂理論的一些知識,有一次甚至提到了明代的一位中國的音樂家叫朱載堉,並在書中解釋了朱載堉的理論思想。

 這段始於醋熘土豆絲、李白詩和沒有目的地的旅行的友誼,不僅連接了兩個靈魂,更在兩種文化之間架起了一座無形的橋樑。「他是我文學之路的貴人,而我們之間的友誼,是從一盤炒土豆絲、一首李白的詩、一趟沒有目的地的旅行開始的。」余澤民說道。如今,這段跨越大半個地球的友誼,至今仍在書寫着新的篇章。

 拉斯洛與中國的文化共鳴

 克勞斯瑙霍爾考伊·拉斯洛從未將中國視作遙遠的異域,這位多瑙河畔的諾獎得主,以兩次中國行的足跡為筆,在北京、武漢、成都、重慶、紹興、南京、杭州、西安、洛陽、泰安、曲阜、大同、太原等十三座城市的文脈中,寫下東西方文明對話的詩篇。他的中文名「好丘」藏着對孔夫子的敬意,而《只有漫天星辰的天空》《天下的毀滅與憂愁》等作品,則滿是十三城贈予他的精神印記。

 北京是這場文化之旅的起點,故宮的紅牆接住他好奇的目光,胡同里的炊煙與余澤民母親的飯菜香交織,化作《奶奶》一文中溫暖的日常,讓他讀懂「家」的東方意蘊。向西行至大同,雲岡石窟的佛像沉默佇立,他在筆記中寫下「石質的微笑里藏着跨越千年的安寧」,將這份莊嚴融入對信仰的思索。隔壁太原的晉祠,周柏的虬枝如書法筆觸,與他筆下纏繞的長句相映,暗合「道生萬物」的哲思。

 西安的兵馬俑陣列喚醒了歷史的厚重,他撫摸陶俑的紋路,仿佛觸到李白「秦王掃六合」的豪情,這份震撼化作文字中磅礴的氣場 。洛陽的龍門石窟前,他對着盧舍那大佛輕聲吟誦「清水出芙蓉」,石窟的光影在稿紙上流轉,成了敘事中循環的韻律。泰安泰山之巔,雲海漫過石階,他默念「天門一長嘯」,山風便把李白的狂放吹進他的長句里。曲阜孔廟的古柏輕搖枝葉,仿佛在回應他「好丘」之名的敬意,殿內的編鐘聲里,他聽見儒家文脈的悠長。

 長江流域的城市藏着他對李白的追尋。成都的浣花溪邊,他追問路人「你認識李白嗎」,茶館的茶香與詩魂交融,讓他讀懂「花間一壺酒」的悠然。重慶的江霧中,他乘舟穿過三峽,濤聲應和着「兩岸猿聲啼不住」,江水的奔涌成了他文字中不息的能量。武漢黃鶴樓上,他與余澤民共誦「唯見長江天際流」,樓影入水,也入了他的文稿,成了跨越時空的意象。

 江南的溫婉則浸潤了他的哲思。南京靈谷寺的殘垣在他筆下嘆息,「像小孩在黃昏的戰場上佇立」,道出現代化中傳統的孤寂。杭州西湖邊,遊船划過「淡妝濃抹總相宜」的詩境,他卻在商鋪的喧囂中寫下「傳統在波光里隱現」的悵惘。紹興蘭亭的墨香牽引着他,曲水流觴的遺蹟讓他頓悟,文化的傳承恰如黃酒的醇厚,藏在日常肌理中。

 十三城的風穿過拉斯洛的書房,北京的煙火、大同的石佛、成都的詩魂,最終都織進他的文字。這位多瑙河畔的行者,以一生摯愛搭建橋樑,讓東方的智慧與西方的文學,在十三城的星光下完成了最溫柔的相擁。

香港商报记者采访余泽民.png

香港商報記者採訪余澤民

 記者手記:多瑙河畔的老莊與詩仙

 1991年的中國之行,如一束穿越千年的光,照亮了克勞斯瑙霍爾考伊·拉斯洛的精神世界。這位後來的諾獎得主自此稱中國為「世界上僅存的人文博物館」,布達佩斯的家中漸漸飄起中餐香氣,家人改用筷子進餐,京劇唱段與李白詩句常伴左右。他為自己取中文名「好丘」,既含「美麗山丘」之意,亦借「丘」字遙敬孔夫子,藏盡對中國文化的赤誠。

 《道德經》是他最珍視的精神典籍,被其譽為「僅次於《聖經》的人類偉大文本」。他讀過五十種德文譯本,在「道可道,非常道」的玄奧中尋找存在的答案,作品裏迷宮般的長句與循環敘事,恰如道家「周行不殆」的哲思在文字間流轉。那些纏繞的句式如太極拳般舒展,將老子的沉鬱智慧注入文學肌理,成為他獨特文風的隱秘底色。

香港商报记者采访余泽民后合影.png

香港商報記者與余澤民合影

 而李白,則是他跨越時空的知己。他驚嘆這位唐代詩人竟有着「歐洲現代派詩人」的氣質,迷戀其「無盡的能量和流浪的心性」,直言其為「創世紀的詩人」 。1998年,他帶着自製的李白足跡圖,與譯者余澤民遍歷十座城市:登泰山望雲海,過三峽憶猿啼,在黃鶴樓共誦「唯見長江天際流」,每到一處便用錄音機記下詩句,逢人便問「你認識李白嗎」 。那份狂熱甚至帶着天真——街頭採訪時,他會較真地追問「李白與楊貴妃是什麼關係」,仿佛要為千年知己釐清塵緣。

 當他的文字在諾貝爾文學獎的殿堂迴響,那些磅礴長句里,既有《道德經》的深邃,又藏李白的疏狂。這位多瑙河畔的作家,以一生摯愛搭建起中匈文化的橋樑,讓東方智慧與西方文學在星空下完成了最溫柔的相擁。記者 李映華  張迪

    頂圖:余澤民和母親一起到訪拉斯洛在山中的家


責任編輯:鍾鴻冰 讓東方智慧與西方文學完成最溫柔相擁——諾獎作家拉斯洛的中國故事與他的摯友余澤民
香港商報PDF

友情鏈接

承印人、出版人:香港商報有限公司 地址:香港九龍觀塘道332號香港商報大廈 香港商報有限公司版權所有,未經授權,不得複製或轉載。 Copyright © All Rights Reserved
聯絡我們

電話:(香港)852-2564 0768

(深圳)86-755-83518792 83518734 83518291

地址:香港九龍觀塘道332號香港商報大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