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5日,谐音所谓“我爱我”之日,中国文化的“世纪老人”杨绛辞世。
我找出《洗澡》和《洗澡之后》匆匆翻阅。当年《洗澡》出版,夏衍毫不讳言这是他更加偏爱的小说。事实上,认为《洗澡》的文学成就在钱锺书的《围城》之上的文化老人不止夏衍一个。
跟《围城》近乎不留情面的刻薄比较起来,《洗澡》就“温柔敦厚”多了。即使是对作者本人也不喜欢的余楠、杜丽琳这样的人物,杨绛也没有忘记他们的好。当然,书中着墨最多的许彦成跟姚宓的爱情,有可能是1949年以来中国文学史上最悱恻缠绵的爱情之一。
我以为“许姚恋”跟费穆导演的电影《小城之春》里面描述的恋情有类似的境界,都是胜在微妙,人性的挣扎和款款深情都付诸于无奈的隐忍之中。这里面不仅有中国文化特有的含蓄况味,也有中国哲学擅长在“有无之际”解决人生难题的通透明白。
譬如,在《洗澡》的结尾,许彦成跟姚宓两人“发乎情止乎不可能”,除了关乎他们个人的道德自律,更多的则跟道家有关系。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许彦成跟姚宓要让他们的情感如十四的月亮,在留有无限缺憾的同时,永远留有绵绵不绝的念想,于是选择戛然而止。无论作为小说的文学技巧,还是作为一种对于人生情感的终极见解,这样的归置都智慧得相当耐人寻味……
没有想到,到了2010年,杨绛老人家亲自“续貂”,出版了《洗澡之后》,让许彦成跟姚宓有情人终成眷属,甚至不避“从此在四合院里,快快活活过日子”这样的童话式的俗套结尾。
个中原因却是:“现在趁我还在,把故事结束了吧。这样呢,非但保全了这份纯洁的友情,也给读者看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结局。”
这一社会学意义上的写作动机,倒是可以见出杨绛对她创造出来的两个文学形象有多么珍惜爱护。也难怪她在“结束语”中心满意足地说:“许彦成与姚宓已经结婚了,故事已经结束得‘敲钉转角’。谁还想写什么续集,没门儿了。”
“一个称心如意的结局”又何尝不是钱钟书跟杨绛一辈子的追求呢。
这里所谓的“称心如意”当然不可能按照世俗的标准来衡量,他们是自我人生的“立法者”,他们要对得起的毋宁说是自己所理解的“天地良心”。
在二十世纪这样的动荡年代,在连番而至的整人运动中,既不落井下石,又要珍惜自己的羽毛,尽可能不留遗憾,这无疑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但他们居然做到了。
他们之所以能够做到,是因为他们甘于卑微,与世无争。如果能像一个“隐身人”一样活着,未尝不是最好,随阅读而来的文字成就则是附带的事……
现世恐怕再难有许彦成和姚宓那样的爱情故事了。钱锺书跟杨绛这样的读书人还会出现吗?恐怕只能说:不知道。
我们唯一可以确定是属于许姚和钱杨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而钱锺书杨绛夫妇一辈子的坚持终于铸成了所谓“高贵是高贵者的墓志铭”。
王绍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