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多年修缮的李劼人故居“菱窠”重新开馆。
李劼人“大河小说”系列《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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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写小人物的命运史窥视大时代波澜壮阔的秘密
读李劼人的小说,最鲜明的感受就是:第一,他热衷重点刻画和表现小镇普通人物,比如在《死水微澜》中的天回镇的普通镇民。在对这些普通人物的描述中,没有被歌颂的崇高,没有被鄙视的堕落,也没有刻意的淳朴,一切都自然、真实、鲜活。其次,文笔灵动别致,韵味悠长。对方言的运用,出神入化。尤其是李劼人的方言写作,是文学化的方言写作,在起到生动诙谐表现力的同时,不会伤害文学的典雅性,而且不会让外省读者感到隔阂。他的描述,很有画面感,先以景出,布景之后带出人来,人从景中出,景托人,人画景,人与景相衬,活动与景与人交融,共同组成特定的时代画面,活脱脱画出20世纪初川西坝子小乡场的风俗画卷。寥寥一个画面,几个细节,人物形象已是惟妙惟肖,活灵活现。
早年留学法国,深得法国文学影响的李劼人,在他最重要的长篇小说大河三部曲《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和《大波》,都描绘了以成都为中心的四川社会自甲午战争到辛亥革命前后的人际悲欢、思潮演进和政治风云。这也成了不少评论家对李劼人作品的重点解读线索,比如郭若沫称之为“小说的近代史”。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跟一般文学”史诗”多描摹英雄不同,李劼人的小说不为英雄树碑立传,而是刻画像蔡大嫂、罗歪嘴(《死水微澜》中主角,天回镇镇民)这样的市井小民。跟清末民初很多大声疾呼声泪俱下的作品不同,他细细地写那个大时代里的各种人是如何变化,如何感应时代冲击,不去设定“好人”或“坏人”,也没有道德说教,没有明显的政治倾向。比如多被称为历史小说的《死水微澜》,反映了1894年至1901年即甲午战争到辛丑条约签订这段时间的社会现实。但这部小说至今为人津津乐道,并不在于它写了历史,而在于它将时代风云寓于人物遭际,并成功地塑造了像蔡大嫂这样惊世骇俗、具有奇异脱俗性格魅力的女性形象。
李劼人的小说善于从从具体而微的世俗人物的命运轨迹中,窥视到人心的起伏走向、风俗的细枝末节、历史的波澜壮阔、时代的沧桑巨变。
曾被冷落和低估多年世人只知“死水”不知《大波》
熟悉文学史的读者都知道,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作为中国五四以来新文学史上较早的白话小说的优秀创作者,李劼人的文学成就,长期以来并未得到足够的重视,其价值和地位被低估。李劼人其人其文,被不少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众多学者冷落,学界和文坛对李劼人的研究和关注,甚为稀少。
到了上世纪80年代,李劼人又再次失去“被发现”的一次机会。在现代文学史上,创作活跃期集中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政治色彩较淡、文体意识和表现卓越的作家中,除了张爱玲、沈从文,很多人都公认李劼人在此列。不过,同样是因“为文学而文学”而在特殊历史时期受到冷遇之后,张爱玲、沈从文在上世纪80年代得到被海外学者重点发掘,从而其文学价值被重新发掘。但是李劼人,没有得到这次发掘和推介的机会。
不过近些年来,情况有所改观。随着时代的进步和学界的努力,李劼人和他的作品开始逐渐获得应有的评价和重视。有文学评论家甚至直接认为,“沈从文、张爱玲,本来应是进入诺贝尔文学家族最合适的人选,可惜因为阴差阳错,也未能顺应人愿。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如果说《阿Q正传》、《边城》、《金锁记》、《生死场》是最精彩的中篇的话,那么,李劼人的《死水微澜》应当是最精致、最完美的长篇了。”著名汉学家、瑞典学院院士马悦然则认为:“对能够阅读并欣赏中国文学的人而言,鲁迅、李劼人、沈从文……显然是足以登上世界文坛的。”
据了解,目前,在世界很多地方的汉学家们,对李劼人作品的研究,给予了越来越强烈的关注。国外学术界研究李劼人的著名专家学者有日本哲学家桑原武夫和汉学家森时彦等人,此外美国、法国、德国等也有研究李劼人的高手。在李劼人家乡成都,李劼人研究学会,多次召开学术讨论会,陆续整理出版了《李劼人的史诗追求》《李劼人的人品与文品》《李劼人研究》《李劼人图传》《李劼人说成都》《李劼人晚年书信》《李劼人研究:2007》等一批研究文集和资料汇编,稳步扎实、积极有效地拓展了学术界对于李劼人的认知视野。李劼人的外孙女李诗华,在2014年10月20日在成都举行的李劼人故居修缮后重新开放的仪式上,致辞中提到,对李劼人正开始被越来越多人喜欢感到惊喜,甚至称“没想到”,“近年来,关于李劼人的作品、研究资料、文物,不管是专业研究人员,还是普通读者,都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和喜爱。”
值得一提的是,改编自李劼人原著小说《大波》的同名电视剧,将于下月23日在成都电视台首播。担任该片总制片人的作家简平,在接受华西都市报记者采访时说,近些年来,李劼人逐渐受到学界的高度关注,但对于普罗大众的读者,尤其是年轻读者,“往往很多人,只知道李劼人有一部《死水微澜》,而包括《大波》在内的李劼人其他杰作,则被尘封在故纸堆里,几近遗忘。我们希望,通过影视剧这种大众传媒方式,让更多人去阅读李劼人的《大波》原著,更深入了解这位曾经被遗忘的文学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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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0万字还原大师原著历史学家高华盛赞李劼人
比较特殊的是,像《死水微澜》《大波》这样重要的作品,都因某种原因,经历过李劼人本人的二次重大改写过程。这也让不少读者,对他的作品初版本,念念不忘。2011年11月,在辛亥革命100周年、李劼人诞辰120周年之际,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17卷20册的《李劼人全集》在成都首发。
《李劼人全集》由成都市文联、成都市李劼人研究学会整理编纂,耗时20余年。李劼人研究学会随即派出了专家学者先后赴重庆、北京、上海、南京、杭州等地,从图书馆、档案馆及李劼人亲属家中打捞出一大批珍贵的资料,为全集的编辑出版打下了坚实基础。全集包括了至今存世且能搜集到的李劼人以中文写作的全部文字、全部翻译文学作品,以及至今存世且能够接触到的李劼人手稿,文字多达近600万字,是目前为止关于李劼人作品最全的一次结集。
让学界和普通读者惊喜的是,该全集创作和译文部分,除第四卷外,均依据1949年以前的初版本,比如“大河三部曲”中的《死水微澜》和《暴风雨前》都是采用民国初版本,《大波》则将确立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地位的1937年中华书局的老版本与上世纪50年代作家出版社等出版的重写本一并收入,这也是老版《大波》自1949年后第一次正式和读者见面。
在这套全集出版之前两个月,当时已处于重病晚期的历史学家高华得知,17卷20册的《李劼人全集》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消息,在报纸上撰文《阅读李劼人的历程》,透露他“心情一直不能平静,终于等来了这一天,李先生的几本史诗性小说,终于能以原来的真实面目出版了,这已是当年初版的七十余年后,而自己寻找他的原著多年,今天总算如愿以偿,可以一睹真貌。”高华在文中说,自己曾经寻觅《死水微澜》原本,多年未果,最终在2005年的一次城市文化国际研讨会期间,他从新加坡国立大学的吴博士那里得知,这位毕业于哈佛大学东亚系的吴博士,“毕业论文就是研究李劼人!不久,吴博士将哈佛收藏的李的《死水微澜》原本的复印件寄给了我,帮助我实现了多年来寻找李劼人原著的一部分愿望。”
作为一个历史学家,高华对李劼人的小说倍加推崇,认为其小说对感受历史,有重要意义,“诗可以证史,好的小说在价值上完全可以超过僵化呆板的历史教科书。李劼人是那段历史的经历者和见证人,他的书固然不能作为论文观点加以引用,但他的笔下是活的中国,而不是概念化的中国,读他的书,可以增加对那段重要历史的感性认识。”
高华写道,“回顾自己对李劼人的认识,越发理解了他对中国现代文化史、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价值,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李的成就完全不在那几位五四标杆作家之下,在某些方面,也许还要高于他们。”
文本细读
《死水微澜》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四川乡下姑娘邓幺姑有一个梦想:嫁到成都省的官宦人家。她最终在靠近成都的天回小镇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嫁给蔡傻子,成了蔡大嫂。蔡傻子名叫蔡兴顺,其实并不傻,只是太老实显得比较木讷。渴望爱情的蔡大嫂对自己这桩无爱婚姻表示出无比的愤怒。她不仅说“惊世骇俗”之言,而且做出了“惊世骇俗”之事。她爱上了罗歪嘴,并且不惜成为了他的情人。她爱得深情,爱得投入,爱得大胆,爱得疯狂。“人生一辈子,这样狂荡欢喜下子,死了也值得!”这是蔡大嫂的个性宣言。“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几岁?以前已是恍恍惚惚地把好时光辜负了,如今既然懂得消受,彼此又有同样的想头,为啥子还要作假?为啥子不老实吃一个饱?晓得这种情味能过多久呢?”这是蔡大嫂的情人罗歪嘴的个性宣言。蔡大嫂生于极普通的乡村家庭,却有着“奇异”的“个性美”:叛逆的情爱,大胆的内心剖白。比如蔡大嫂在与情人罗歪嘴来往时,并不对她那丈夫蔡傻子隐瞒,反而得到其理解和认可。
《大波》
很多人都对被改编成众多艺术形式的《死水微澜》印象深刻,其实,同属李劼人“大河小说”系列的《大波》也是他非常重要的一部代表作。《大波》最初出版于1937年。1957年李劼人开始改写《大波》,50万字改写了40万字,基本是重写。后来绝大部分的读者,看到的都是重写版的《大波》。事实上,原版的文笔更优美,巴蜀风情更浓郁,十足的大师手笔。小说全景展现了辛亥革命前夕,四川保路运动轰轰烈烈的历史场景,同时描绘出20世纪初,四川城乡士农工商经典的生活画卷,既是一部宏大的历史小说,又是一部精雅的川西坝子风俗长卷。被评论家称为是“一部成都版的《乱世佳人》。”《大波》再现1911年发生在四川的保路运动,描绘了风起云涌的革命运动及其影响下的风俗民情,具有浓郁的乡土色彩。塑造了楚用、郝又三、黄澜生等典型形象,细腻地写出了当时人们的生活起居、商业活动、服饰文化、地方特产等,具有浓郁的巴蜀文化色彩。
这部作品以众多生动的人物形象、纷繁复杂的故事事件、恢弘大气的铺陈场景,再现了清朝末年波澜壮阔的四川保路运动,折射出四川辛亥革命前后的历史巨变,被郭沫若先生称之为‘小说的近代《华阳国志》’。
作家往事“菱窠”隐士
生于1891年的李劼人,亲身参加过四川的保路运动,是同志会的学生代表。他曾在成都创办《川报》。1919年,他加入少年中国学会,任成都分会书记;随后赴法国勤工俭学,学法国文学。1924年回国,曾在重庆民生轮船公司一个下属工厂当厂长,还在大学里教过书,业余从事法国文学名著的翻译。他翻译出版了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等著作,以法国文学的翻译家而闻名于世。1935年,他辞去民生公司的职务,返回成都,专心致志地写他在十年前已经酝酿的,反映辛亥革命前后四川社会变迁的史诗式长篇小说。他计划辛亥革命前先写两段,这就是后来成书的《死水微澜》和《暴风雨前》,然后再直接涉笔辛亥革命在四川城乡的那些人与事,就是后来写成的《大波》。
晚年的李劼人当上成都市副市长。但他依然有非常低调的平民性格。2014年8月,著名作家马识途推出《百岁拾忆》。其中有马识途所回忆的,在上世纪50年代,他所目睹的时任成都市副市长的李劼人的状态,“除开通知他必须到会的会议,他勉强去陪坐,说几句官话外,一般不在官场露面,只窝在成都近郊他自己的草庐‘菱窠’里,种他的自留地,即修改他的大作《大波》,悠然自得。闲时他也约作家沙汀等几位朋友去他那里喝小酒,烹茶清谈,不及国家大事。”
上世纪30年代,日军飞机轰炸成都,他携家人,从城内疏散到郊外沙河堡乡间,在一菱角堰边建筑了以黄泥筑墙、麦草为顶的栖身之所,并在门楣匾额上题了“菱窠”二字。将自己家以“菱窠”名之,颇有竹篱野舍的逸趣,也暗涵他的文学扎根民间接地气的宗旨。抗战胜利后,菱窠扩建为一楼一底,并增加了旁边的附属建筑,曲径、亭阁、井台、溪流等。1959年,李劼人用稿费再次对菱窠进行大修,将房顶上的麦草换成了小洋瓦,木柱土墙换成了砖柱砖墙。到此,菱窠形成了真正独立的院落。廊柱上曾分别悬挂着李劼人的两幅对联,很能表达作家前后的心境:一幅上面写着:“历劫易翻沧海水,浓春难谢碧桃花。”另一幅写着:“人尽其才,地尽其力,物尽其用;花愿长好,月愿长圆,人愿长寿。”本版采写华西都市报记者张杰 摄影 陈羽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