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克·莫迪亚诺与妻子多米尼克拜访瑞典学院。
每一年,诺贝尔奖获得者到达斯德哥尔摩时,都会在斯德哥尔摩诺贝尔博物馆举行一个小型的聚会。获奖者会与诺贝尔基金会见面,并且知晓诺贝尔周的活动安排。
瑞典当地时间12月7日下午5.30点,本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迪亚诺在瑞典皇家科学院发表演讲,并参加了由瑞典皇家科学院举行的晚宴。
他相信读者比自己更了解作品
在演讲的开头,莫迪亚诺坦言这是他第一次不得不在这么多观众面前演讲,不免有点担心。他表示作为小说家,一直以来自己都习惯于保持安静,如果想要观察身边的男男女女,他必须“潜伏”于人群之中。并且,写作时的咬文嚼字、反复修改也导致他演讲时容易犹豫、结巴。他甚至回忆起小时候大人们往往只顾自己说话而不倾听他说话,这使得他潜意识里说话会被人打断,因此长大后说话或者演讲要么结结巴巴,要么语速飞快。
“这次获奖对我来说似乎是不真实的,我很想知道你们为什么选择了我。”在莫迪亚诺看来,作家对于自己的作品都是盲目的,而小说家永远不能成为自己的读者。除了修改语法错误、调整重复或多余的段落,莫迪亚诺形容自己对作品永远只有一个局部而困惑的印象。“就像一个画家为天花板创造壁画。他精心描绘细节,但因为距离太近了,他没法把自己的作品视为一个整体。”
当地时间12月6日,莫迪亚诺依传统在诺贝尔奖博物馆内的椅子背后签名。
也因如此,莫迪亚诺认为写作是一件奇怪而又孤独的事情。“有时你才开始写前几页,你就感觉沮丧了。每一天,你都感觉自己走上一条错误的路。这就令你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冲动——回去再选择一条不同的道路。”那怎么办?莫迪亚诺说不要屈服于这种冲动:“这有点儿像在冬天的晚上开车。你没有选择,你不能逆转,你必须边前进边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道路会变得越来越平稳,乌云也会散去的。”
而当莫迪亚诺要完成一部作品时,心情亦如提笔时一样复杂。“当你要完成一本作品时你感觉自己已经开始呼吸自由的空气,就像小学生放暑假前上课的最后一天。他们分心、喧闹,不再注意他们的老师。”这就让莫迪亚诺觉得每每写最后一个段落时,这本诞生于自己笔下的作品似要摆脱自己,“让你几乎没有时间写出最后一句话。” 莫迪亚诺甚至相信,小说结束时就不再需要,甚至已经忘记了它的主人。“从那一刻开始,它将因为读者而成就自己。”
莫迪亚诺还说,当上一部作品得以完成,自己便会有一种伟大又空虚的感觉:“我已经被抛弃了”。这样的失望、不满和一种“还有什么没完成”的感觉会让他想“永无止境”地写下一部作品。“随着年月流逝,一本又一本作品诞生了,读者会觉得你有了一系列的作品。但对于你就只有一个感觉:继续写下去。” 莫迪亚诺说,“所以,读者比作者本人更了解一部作品。”
他好奇“在线”世界如何用文学表达体会
在演讲时,莫迪亚诺念起了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的《柯尔的野天鹅》中特别打动他的几句:
从我第一次给它们计数起,
已经过去了十九个秋日;
我注视着它们,可是不等我数完,
它们就突然飞升
并分散,用它们吵闹拍击的翅膀
盘旋成一个不完整的大圆环。
当我在某一天醒来,发现它们已经飞离,
我会知道它们在什么草丛中筑巢,
在什么样的湖畔?什么样的水池?
它们又会给谁的眼睛带来欣喜?
“天鹅经常出现在19世纪的诗歌之中——尤其是波德莱尔或者马拉美(19世纪法国诗人)的诗。但是叶芝的这首诗不可能是完成于19世纪的。它有一种20世纪独有的韵律和忧郁。” 莫迪亚诺感慨,每一个时代的作家都会被他的时代所限制,而诞生那个时代的特有的作品。“在那个时代(指19世纪),时间过得比今天缓慢的多,而这种缓慢非常适合小说家的工作,因为这允许他去合理配置其精力和注意力。从那以后,时间已经开始加速向前,这也解释了为何旧时代的文学家们能够建立起那种类似天主教教堂一样宏伟壮丽的文学大厦,而如今的作家只能有一些分散的、碎片化的作品问世。”
从这个角度来看,莫迪亚诺认为他自己算是处于两者间的一个转折点。“我也很好奇下一代人,也就是和互联网、移动电话、伊妹儿和推特共同诞生并成长的一代,会怎样利用文学来表达他们对当今世界的体会?”莫迪亚诺说,在这个世界,人们永远保持“在线”,并且社交网络也蚕食了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性和种种秘密的存在基础。“这些秘密不久前是我们这一代作家的文学领土——它们给个人以深度和复杂性,也因此可以成为我们文学作品的主题。”不过,莫迪亚诺还是表示他对未来的文学发展趋势感到乐观:“我相信新的一代有能力保证文化的传承和延续,正如从荷马史诗时代起每一代文学家所做的那样。”
他认为小说家应和现实保持距离,不放过任何细节
莫迪亚诺相信,无论一个作家如何紧密地与自己所处的时代相联系,他也总是能够成功地在他的作品里表达一些永恒的东西。“比如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读者感觉不到丝毫隔阂。”那么问题是,一个小说家应该和现实保持距离吗?莫迪亚诺的答案是:描写现实生活时,置己身于其边缘。“因为如果你完全沉浸于现实,那么对生活的印象难免是混乱的。所以,小说家需要和现实保持一点距离,这并不会限制作家塑造笔下角色,使之与原型一模一样的能力。”他又举例托尔斯泰,当托尔斯泰看到一个女子在俄罗斯的一个车站跳入铁轨撞火车自杀时,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物,安娜·卡列尼娜的形象瞬间跃然生动。
“这种天赋非常强烈,以至于托尔斯泰完全沉浸其中,他甚至‘认出’了安娜·卡列尼娜眼睫毛最轻微的颤动。” 在莫迪亚诺看来,这种创作状态和自恋截然相反,它暗示作家同时达到了一种完全的自我忽视和精神高度集中,以至于不放过任何细节。同时,这种创作状态也暗示作家处于一种特定的孤独之中。“这种孤独并不代表着他的焦点转向自己的内心,而是帮助他注意力高度集中,在观察外部世界时视野异常清晰,所见所感能直接转化为小说内容。”
而注意力和观察力也是莫迪亚诺眼中十分珍贵的品质。“我经常佩服一些诗人和作家,他们能够将神秘性赋予一些市井小民或者平庸事物。他们能做到化腐朽为神奇的根源,在于他们一次次地认真观察这些人物,仿佛被催眠了一般。在他们的注视下,日常生活最终被隐藏到神秘之中,并且有了一种‘闪耀于夜’的特性,这种特性并非显而易见,而是深藏于日常生活之下。”
“我认为小说家在状态最好的时候,就是一种千里眼甚至幻视家。不仅如此,他们还是一种地震仪,能够探测到几乎微不可感的动作。” 在演讲的最后,莫迪亚诺发出感慨:“身为小说家,当我们面对一整页充满遗忘的空白时,我们的使命就是让一些已经褪色的词语重现人间,否则这些词语就像消逝的冰山一样漂浮在海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