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網葉宇婷、朱詩琦上海報道
對于外灘跨年當晚的其中36人來講，死亡比新年更先到來。
東方衛視全球直播的鏡頭里，“5、4、3、2、1”的倒計時聲音響亮，東方明珠亮起的燈光在黃浦江岸顯得耀眼奪目。鏡頭最后定格的右下角之外，陳毅廣場通往觀景平臺的一個臺階處剛發生了一場驚魂未定踩踏事故，其中一些人已經咽氣，一些人癱坐在地上護住倒下的人，聽到觀景平臺上的人在倒計時，心中百味雜陳，近在咫尺，卻是一段死亡與狂歡的距離。
臺階上遺留的痕跡，在事故后不久就被清掃干凈。多名警察在臺階上方站崗，稍有停留，便立馬上前告知：“不要停留。”
就是在這個臺階處，死神跨過了最后一道應急關卡，而此前已至少有3道關卡失守。
人群聚集，失控的死亡臺階
陳毅廣場通向觀景平臺的臺階分為上下2段，上9級下8級，中間是20平米不到的一個平臺。在人群完成自救與警方抵達之間，有將近10分鐘的空檔。12月31日當晚，在擁擠的人流為倒地者騰出了一小片空間后，部分遇難者就在這個平臺上躺了10分鐘左右，度過了跨年。在場的人試圖撥打求救電話，打不通，空氣中彌漫著汗液、嘔吐物等混雜在一起的味道，有躺著的人鼻子和嘴一直往外冒血。而臺階往外則是一片密密麻麻的人頭。
警察被擋在人群的另一端。根據上海市公安局黃浦分局在1月1日召開的新聞發布會，警方在11點30分左右開始強行突入，第一波警力從人群外抵達事發現場耗時約5至8分鐘。而據多位當時在場者的回憶，大批警力是在跨年前后到達事故的核心區域。
一家研發移動終端推送技術的公司解釋了當天求救電話打不通的原因：“人流過于密集，基站承載量過高，導致電話打不出去，但網絡可以使用。類似的事情，汶川地震時也發生過。”
“這個事情估計能做的，只有預防。”24歲的上海人陸震宇是當天的幸存者之一，他站在上半段臺階的位置，看著身邊的人先是掙扎、呼救，漸漸地基本不動。即便是在等待救援的無助時刻，他以為死亡人數是一兩人，而等回到家搜索新聞，35人死亡。這個數字意味著當天倒地的絕大部分人都沒能得救。
他事后回想，當時他們把疊加的人一個個抬到平地上時，說不定已經死亡。“踩踏這件事情如果發生了，你能做的就是盡快的把這些傷患送到醫院去，其實反過來想，真的發生了，送過去也許來不及。”
人流對沖，警方在事后分析踩踏形成的機制：人多的情況下，想出的出不來，后面不知道前面情況，所以后面往前擁，兩邊一對沖，很容易發生踩踏。
為預防對沖，一個常見的舉措是，凡有坡度和梯度的地方，用鐵柵欄隔離出上下分流的線路，亦或是單向上下行。而上海外灘踩踏發生處，只有一截臺階，和失控的人流。
燈光秀易址，官方消息發布延遲兩個月
一條對于上海非常重要的消息，官方的發布會卻晚了整整兩個月。
一位知情人士向鳳凰網透露，2014年11月初，上海分管旅游的副市長趙雯主持召開旅游工作會議，會上宣布了一個決定，2015年元旦外灘跨年燈光秀將不再由上海市政府牽頭舉辦。
從2011年開始，由上海市旅游局、黃浦區政府、上海文廣新聞傳媒集團（SMG）主辦，黃浦區旅游局、東方衛視承辦的燈光秀每年跨年夜都在外灘舉辦，燈光秀由最初的3D發展到2014年的4D，一年比一年盛大。
燈光秀從2011年推出開始，上海市就立志將其打造成一個跟紐約時代廣場蘋果倒計時和埃菲爾鐵塔燈光秀相媲美的全球倒計時品牌，并由東方衛視全球直播。而在中外媒體的鏡頭里，外灘跨年燈光秀也確與世界各地標志性場合的倒計時活動一起出現。
趙雯宣布的這一決定，意味著2015年元旦跨年當晚，不僅不會有由上海市牽頭舉辦的燈光秀活動，也不可能有區一級或是企業舉辦的任何跨年活動。換句話說，2015年元旦外灘跨年燈光秀取消。
根據2007年國務院頒布實施的《大型群眾性活動安全管理條例》，“大型群眾性活動的預計參加人數在1000人以上5000人以下的，由活動所在地縣級人民政府公安機關實施安全許可；預計參加人數在5000人以上的，由活動所在地設區的市級人民政府公安機關或者直轄市人民政府公安機關實施安全許可”。而鳳凰網檢索相關資料發現，2014年元旦外灘燈光秀觀眾人數超過30萬人，2013年的人數超過20萬人。
據財新報道，原計劃在外灘舉行的跨年燈光秀活動，早在2014年11月初的申報階段，就已被上海市公安局重大活動辦公室否決。當時這一部門的主要顧慮，前一年的跨年燈光秀活動觀看人數太多、超過負荷，今年繼續舉辦會有安全風險。
由于特殊原因，趙雯宣布的這一決定官方并未及時發布，上海本地媒體也未報道，直到一個半月后的12月23日，新民晚報消息稱：“提醒！上海外灘跨年4D燈光秀今年停辦。”2天后，東方早報記者從黃浦區相關部門獲悉，“外灘燈光秀將轉換地點，改到外灘源”。
此時，上海官方并未通過任何正式渠道發布外灘燈光秀取消的消息。而12月25日，解放網、東方網等官方媒體仍報道消息稱：“外灘的跨年慶祝活動是否取消，是否還有‘燈光秀’還未最終確定，目前市、區的相關部門還在商議中。”
“黃浦區政府向上海市旅游局爭取過。”上述知情人士向鳳凰網透露，這或許是趙雯宣布的消息一個多月后才經由媒體披露的原因之一。據外灘源安保人員透露，12月20日，燈光秀工作組開始在外灘源搭臺。
12月30日，上海市召開2015上海新年倒計時媒體通氣會，在會議上正式發布燈光秀易址的消息，此時距離跨年只有一天。
31日，上海市政府網站發出通知：今晚外灘跨年燈光秀及倒計時活動取消。而其官方微博“上海發布”重點在預告當晚的外灘源燈光秀。
外灘燈光秀取消，警力由8000降至700人
外灘燈光秀取消的消息，在民眾中傳播得很滯后，尤其是外地游客，直到跨年當天，一些“2015上海跨年好去處”的帖子還在朋友圈里廣泛傳播。
很早之前，李慧（化名）就規劃好了元旦上海之行，而外灘跨年燈光秀是其中的重頭戲。31日上午，她接到旅行社電話，外灘燈光秀取消，轉到了外灘源憑票入場，而票不對外發售。
從旅行社網站留言、貼吧、社交網站均可檢索到，很多外地游客跨年當天還在求證外灘跨年燈光秀是否取消。
八十年代，上海人住房普遍逼仄，兩三代人同住一室。年輕人談戀愛要到戶外去，那時咖啡館、電影院等場所并未普及，偏僻角落治安又不好，隱蔽而又安全的地方自然成了首選，外灘邊的“情人墻”便慢慢形成。
九十年代，浦東新區逐漸發展，黃浦江對岸開始有了亮化工程，尤其在重大節假日，上海人喜歡在外灘觀賞對岸的燈光景色。后來，上海市的跨年晚會在外灘觀景平臺舉辦，吸引了更多的本地和外地人。
2014年元旦跨年燈光秀后，上海市公安局曾對媒體表示，當年燈光秀人數超過30萬，已經屬于超負荷了，而他們將活動的安保工作稱為“一場戰役”。
外灘燈光秀取消，前幾年由上海市公安局協調負責的安保工作降級，由區一級負責。2010年，外灘風景區的管理體制已從原來的市區分割和多部門分管轉變為由黃浦區政府的統一管理。黃浦區政府統一對外灘風景區的治安、交通、環境衛生等公共事務進行管理，而黃浦區政府所屬的外灘風景區管理辦公室，具體負責外灘風景區各類公共事務管理的組織和協調工作。
走訪外灘風景區，多名風景區安保人員告訴鳳凰網，31日當晚他們在人員配置及工作安排上和日常無異，和平時一樣有五六十個安保人員上夜班。而這五六十個保安要負責北起外白渡橋，南至新開河的中山東一路，中山東二路全線長約1.8公里的工作。
從地鐵2號線南京東路站2號、6號口出，都可步行到外灘。據多名當晚去到外灘的人回憶，31日當晚，在沿線各路口都可以看到身穿綠白馬甲的警察。上海黃浦公安分局指揮處指揮中心副指揮長蔡立新在踩踏事件后的新聞發布會上承認“當晚警力布置不足”。據南方周末報道，當晚警力布置為700人。
據新華社從權威渠道獲得的消息，31日晚8點多，外灘的人數已超過30萬，這是2014年燈光秀的人數，而據上海市公安局的數據，當年的警力布置為8000人。這意味著，2014年元旦跨年夜的警力是2015年元旦跨年的10倍多。
（個推公司繪制的12月31日晚6點至1日凌晨3點的人流分布圖，晚上9點和24點為兩個峰值）
晚8點人數已超去年，未及時啟動應急或新增警力
外灘對于去年10月剛到上海的陳昌勝來講，是個令人向往的地方，尤其是聽聞過往年的跨年活動，即便31日晚天氣逼近零度，陳昌勝也不顧老鄉的勸說，要去外灘“瞧瞧鮮”。當晚跟他有同樣想法的人不在少數。
穿了一件紅色的棉背心，陳昌勝從嘉定區的住所出門了。從離外灘最近的地鐵2號線南京東路站出來，通往外灘的路上到處都是人。
從人民廣場往東，經南京路步行街，沿南京東路，一路可走到外灘陳毅廣場，全程2公里。周邊是商圈，也是上海旅游人群的聚集地之一，31日晚，很多人在此地段吃飯、購物，隨后步行至外灘。
通過走訪沿路的商家，鳳凰網得知從晚上六點開始，人流慢慢增多，快到八點時，南京東路上的“人與人之間已經是貼著走的，步行速度很緩慢，從來沒見過那么多人”。一家公司的安保人員說，那時他們已經關上了樓下的鐵門，“要不人就會擠進來”。
一家名為個推的互聯網公司在外灘踩踏事件后運用“電子圍欄”技術，通過移動互聯網和大數據分析，測得12月31日晚上六點到次日凌晨三點，外灘地區的人群密度變化圖。簡單地說，就是在一定區域內設置“圍欄”，手機發出的信號“撞”上“圍欄”，就會留下一個記錄。在一個時間段內，根據手機信號“撞”過的數據，就可以大致推算有多少人正在這個區域內。
從人群密度變化圖可以看出，從18點到21點，人流逐步增長，21點形成當晚第一個人流高峰。而據新華社從權威渠道獲得的消息，晚8點多，外灘的人數已超過30萬。
人流的走向，上海黃浦公安分局一直在監控。外灘陳毅廣場觀景平臺下方是外灘風景區綜合管理和應急聯動指揮室，警方在此監控人流。蔡立新在發布會上表示：“從監控中看到，20時開始，人流密度在逐步增加，但在23時30分前，人流量尚處于正常狀態。”這意味著，在監控到30萬人流時，黃浦公安認為這仍屬于正常狀態，并未及時啟動任何應急或新增警力。
30萬的人流，究竟需要多少警力，才能保證秩序和安全？這可以從2013年12月31日當晚的安保情況得出答案。
上海電視臺節目《2014倒計時——大型活動安保工作紀實》，跟蹤拍攝了跨年當晚的人流和安保工作。從16點開始，外白渡橋至延安路路口全線封路，18點30分，江堤一帶的觀景平臺開始清場，這意味著往年民眾是不能到觀景平臺上的。
節目畫面顯示，警方前后站成兩排，才能防止民眾走偏，實現分流。警方不停在現場鳴哨提醒，“大家走起來，不能停留”，防止人群的聚集，避免踩踏事件發生。
去年，上海市公安局領導在指揮中心監控人流量，根據實時數據進行警力調控及現場指揮。
節目中演示，活動區域加上機動車道總共2萬平米，2012年12月21日的跨年活動人群超過20萬人，“如果不加以控制，讓所有人自由進入外灘，整個外灘將會達到每平米十個人的密度”。以此推演，如果讓民眾自由進入外灘，不加以分流控制，2015外灘跨年在當晚八點便可達到15人每平米。
（個推公司繪制的1月1日零點的熱力圖，陳毅廣場的人流非常密集）
倒下的多米諾骨牌
如果在當晚8點后，黃浦區警方在監測到人流已超過去年時，隨即啟動應急或新增警力，或許踩踏事件發生的概率會減小。但結局不能假設。
從個推公司的人群密度變化圖可看出，晚上9點后，人流量開始下降，到晚上近11點時，和晚上6點的人流量接近。
甘肅小伙在其認證的騰訊微博上回憶，他當晚和同事想去感受外灘的過節氣氛，從古象大酒店步行到和平飯店，走了20分鐘。鳳凰網通過地圖，查到其步行的距離為1.2公里，相當于每分鐘走60米。而這個時間是在晚上11點以前。
人群密度變化圖顯示，十一點后外灘的人數開始激增。陳昌勝和同鄉被擠散了，他朝著陳毅廣場的臺階慢慢擠過去。南都記者事后發文回憶，11點后，他和朋友經北京東路往陳毅廣場走，“這個時候我們才發現去往江邊的人流比之前見面時多了無數倍，整條大街都被擠滿，摩肩接踵，每一步都前進地很艱難。”“后退哥”因為KTV沒有位置，有朋友提議到外灘看燈光秀，十一點多到南京路時，“已經是人擠人了”。這意味著，十一點后，通往外灘的各條道路已經是人擠人的狀態，人群已不是甘肅小伙11點前能達到的每分鐘走60米的速度。
23點30分，黃浦公安從監控中發現異常，陳毅廣場通往臺階處的人流處于停滯狀態。而據個推公司的人群密度變化圖顯示，23點30分的外灘人流量與21點超過30萬人流量相比，增加了5到10萬人。而從23點30分往后到1月1日零點，人流量還在增加。
“大數據分析顯示，外灘人流量在31日晚11點之后形成最高峰，峰值時刻人流密度為前一天同時刻人流量的5.5倍。”個推公司CEO方毅向鳳凰網分析。個推公司繪制了零點的熱力圖，圖上外灘整個區域處于大面積橙色，“這表示當時外灘的人流極為密集”，而陳毅廣場處為深紅色。
黃浦公安監測到出現異常時，陳昌勝已經到了臺階處，還有很多人跟他一樣在臺階處被擠得動彈不了。隨即，臺階最低處便有人倒下，第一張多米諾骨牌一旦倒下，結局便已注定。早些時候和他失散的同鄉再找到他時，他已經沒有氣了。
而對活著的人，生活總是要繼續。陸震宇說，希望當事人能夠盡快從悲傷中走出。他想過，也許是亡故的父親冥冥之中保佑了自己。此前從不信任何宗教的他甚至打算要去燒燒香，為死去的36個生命。采訪當日是1月4日，元旦假期后第一個工作日，距離事發過去4天，聊完當天經歷，這個88年出生的年輕人突然問我：“你現在做這個，不會有點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