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刹海是京城年轻人喜欢游玩聚会的热门地点,也是最具老北京味道的胡同旅游区,但是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人知道什刹海旁的小胡同里有一位外国老人已经在这里居住了60多年,他参加过1949年的开国大典,目睹了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喜欢住胡同,穿中式衣服,会用蜂窝煤炉,骑自行车上班,娶了中国太太,说着流利的中文,街坊邻居早已把他当作“老北京”,他也非常积极地参与街道组织的各种活动, 他就是来自美国纽约的“老北京人”、全国政协委员、中国外文局外文出版社翻译家沙博理。
2014年10月18日在北京的胡同里居住了60多年的中国籍美国人沙博理在家中与世长辞,享年98岁。很遗憾我得到消息时已经太晚,没能参加沙叔叔的告别仪式。当一切都静下来,翻看着前不久还在整理的家庭照片,沙叔叔、凤阿姨、爸爸和妈妈,还有我们几个小孩,思绪回到几十年前……
可以说沙叔叔凤阿姨是爸爸妈妈在北京的朋友中交往时间最长也最密切的朋友之一,因为凤阿姨和爸爸是上世纪30年代上海电影圈的同仁,又因为爸爸妈妈40年代末至50年代初在纽约生活过,因此与沙叔叔也有很多共同的语言。从记忆中的上世纪60年代初,沙叔叔就住在什刹海旁的平房院子,院子格局并不是老北京的四合院,院门开在前院的一隅,走进院门,左手一片空地是沙叔叔家的小花园, 沿着花园的一边径直向前走直到屋檐下然后左拐就来到了坐北朝南、面向花园的大屋子门口。在我幼年的记忆里,这个花园是沙叔叔的领地,他喜欢种花种草,每次来他家都要领我们到小花园参观他的劳动成果,有向日葵、鸡冠花,还有很多我记不住也叫不出名字的各种花草,碰到天气好朋友多的时候,我们还在花园拍照留念。同时这个小花园还是沙叔叔打了几十年太极拳的晨练场所。
走进南屋的大门,一条铺着花砖的走廊通向后院并且把南屋分成两部分,实际上这个院子住着两家人,走廊东边是沙叔叔凤阿姨的家,走廊西边是另一家,两家人几十年直至如今都相邻而居。
沙叔叔家的南屋很大,朝南一面都是窗户,即使是北方寒冷的冬天,只要有太阳,屋里就会阳光灿烂暖意融融,窗台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花卉盆景,墙上也挂着文人字画和异国他乡的艺术挂件。沙叔叔很会布置家居,屋里家具——沙发、书桌、书架虽然把房间塞得满满的,但是布局合理又十分温馨。而且隔一段时间,家具又变了位置,但是无论怎样摆放都让人感到十分温馨。
记得沙叔叔家很多年前也和大多数老北京平房人家一样冬天要烧蜂窝煤炉取暖,虽然家里有保姆,但是沙叔叔对烧炉子这样的事情也毫不含糊,所以在我小小年纪就目睹了美国人的DIY(自己动手能力)。据妈妈讲,亚美(沙叔叔凤阿姨的女儿)小时候换尿布这样的事都是沙叔叔做的,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是这个美国叔叔做这些家事丝毫不会让我感到有什么大惊小怪。
“文革”前的周末,爸爸和妈妈常常带我们去后海沙叔叔家做客,因为我家在西郊,交通不便,所以一去就是一整天。这个场景在沙叔叔的一本自传回忆录里也有记载:“司徒是我们这个小院的常客,他在电影局工作,像很多中国男人,他也是一位出色的厨师。星期天他带上孩子,手里拎着一只活鸡或是一条还在挣扎着摇曳的活鱼。在厨房里,他先把各式配料准备好,然后才开始烹饪。中国烹饪的特点是备料很花费时间,真正的烹制过程却很快,因为中国人喜欢让食品保持新鲜自然的味道。餐桌上,司徒一向是大快朵颐,比其他人胃口都好,这也大大吊起了我们大家伙儿的胃口。我们边吃边谈…… 电影、戏剧、世界大事。司徒的工作重点在电影技术方面,我们谈论彩色胶片的生产和洗印、三维电影、圆穹影院……饭后继续喝茶、抽烟(沙叔叔抽烟斗,爸爸一生不抽烟)、聊天、时而也争论直至孩子们在她们的座椅上瞌睡得不行才带她们回家。”
的确,我小时候的记忆也是这样。多少次,天色已经很黑了,大概晚上9点钟,我已经非常无聊,上眼皮打下眼皮,可是爸爸妈妈沙叔叔凤阿姨还有那么多话题在聊。
“文革”开始了,我们中断了联系,一直到1972年。1972年7月初,爸爸从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回京看病,这是爸爸从1968年起被拘留审查离开家后第一次回家(即使和文化部的一众知识分子一起下放农村之前也没有被批准回家准备行李,所有随身物品都是我们送到文化部的看守所)。70年代初,北京的好消息从各种渠道不断传来,“文革”中被打倒的老干部们通过参加国宴的机会被一一点名露面,国家秩序在慢慢恢复,人们心中少了恐惧,多了希望,“文革”中因为怕牵连不敢联系的朋友们也慢慢地串联起来。爸爸回京后就通过朋友联系上沙叔叔和凤阿姨,我清楚地记得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位共同的朋友把爸爸妈妈、姐姐和我带到她在甘家口的宿舍楼里,黑洞洞的楼道,暗暗的房间,家具陈设十分简单,我们进去后朋友请爸爸坐下,然后她出去迎接沙叔叔和凤阿姨。不一会儿,门口亮了,进来三四个人,因为灯光太暗,我竟然都没看清楚来人。其实在等待的当口儿,我们知道是沙叔叔和凤阿姨,心里都很激动。多年以后,每当想起那个夜晚,我总会和党的地下工作者地下联络的情景联系起来,那是一段多么特殊的时期呀!
接下来的日子,国家秩序继续好转,爸妈也名正言顺地从五七干校回到北京。虽然爸爸还没有恢复工作,但是生活有了很多的自由和时间, 这一段日子爸爸常常造访沙叔叔凤阿姨家。记得那时沙叔叔正全身心地投入到翻译中国古典小说《水浒传》中,在沙叔叔家我们曾多次听到沙叔叔和爸爸就翻译《水浒传》中的词语进行切磋。毫无疑问,沙叔叔翻译《水浒传》的过程中得到了很多凤阿姨的帮助,使他能够更精准地理解中国文言体的小说。但是沙叔叔还是开玩笑地说, 凤阿姨的中文虽然一流,但是英文差强人意,所以他有时只好和爸爸就中译英的词语进行切磋。也是在这段相对自由宽松的日子里,爸爸还通过沙叔叔这个外国人家小院见到了失联多年但是还彼此惦记的外国友人,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荷兰纪录片导演伊文思,那也是“文革”后期一段特别的故事。
后来,我们已经长大,也很少和父母一起造访这个小院了。最后一次见到沙叔叔是在2008年,那时父亲和凤阿姨都已过世多年了,很多年来我们见到的沙叔叔都是电视上的,看到电视上的沙叔叔身体硬朗,思维清晰,我们都为他高兴。2008年的夏天,真的很思念沙叔叔和亚美,于是就给亚美打电话联系去看他们。那是一个夏天的上午,妈妈、姐姐和我应约来到沙叔叔的家,亚美也在。我们叙旧聊天,记得沙叔叔说他那年92岁,我非常想帮助他老人家做点什么事情,就问沙叔叔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开玩笑说我能否帮他变回年轻人。多么可爱的老人,心态如此年轻。
当我听到沙叔叔去世的消息,我很难想象小院的主人离它而去。同时我想,沙叔叔对这个小院也一定是眷恋的。我记忆中后海这个院子永远盛载着阳光、鲜花、沙叔叔凤阿姨和朋友们的欢声笑语。当我写下这段文字时,恰巧读到这样的文字:“炊烟起了,我在门口等你。夕阳下了,我在山边等你。叶子黄了,我在树下等你。月儿弯了,我在十五等你。细雨来了,我在伞下等你。流水冻了,我在河畔等你。生命累了,我在天堂等你。我们老了,我在来生等你。”是的,在我最美好的想象中,凤阿姨正在天堂等你……沙叔叔一路走好。 司徒新梅
人物简介
曾经的美国大兵
沙博理原名Sidney Shapiro,其中文名取“博学明理”之意。生于美国纽约,毕业于圣约翰大学法律系。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沙博理加入美国陆军服役,成为一名高射炮士兵。美国由于时局的需要,决定培养一批军人学习世界语言,沙博理被派去学中文和中国的历史文化。退伍后沙博理利用退伍津贴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学习中文和中国历史文化,后转到耶鲁大学继续学习。
1947年春天,沙博理抱着“到中国看看”的心理,带着仅有的200美元积蓄只身来到上海,之前他在美国只学了9个月的中文,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决定让他从此与中国结下了不解之缘。在上海,沙博理遇到了改变他一生的女人,也就是他后来的妻子——电影演员凤子。第二年两人结为夫妇。在凤子的帮助下,沙博理汉语水平快速提高,而且更深入地了解了中国文化。新中国成立,沙博理决定留在中国,并开始了翻译家的生涯,并于1963年加入中国国籍。沙博理说:“因为凤子,我才能适应并且心满意足地生活在中国。她已成为我的中国。凤子、Phoenix、 我的中国的凤凰。我爱上了凤凰,也爱上了中国龙。”
从1956年第一本译著出版开始,几十年来沙博理一直笔耕不辍,把中国的很多著名作品都翻译成了英文,包括《家》、《春蚕》、《小城春秋》、《我的父亲邓小平》等,使得中国的文化经脉得以在国外的土壤中继续延伸。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其翻译的中国古典名著《水浒传》,这一英文版本被认为是“信、达、雅”兼备的绝妙译作,沙老也因此赢得中国文联最高翻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