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莱义民》
在罗丹晚年的一张照片上,他裹着长长的睡袍伫立在草地当中,头戴绒帽、眉头紧锁,宛如当年引发争议的巴尔扎克。他简直把自己也站成了雕塑。
在英法百年战争(1337—1453)中,一些加莱市民舍身取义,为拯救城市和同胞而英勇献身,成为崇高道义的化身,为纪念他们,加莱市政府决定竖立一座雕像。罗丹没有像预订方期待的那样,将重点放在表现一场战胜自我和针对英王的光荣胜利,义士们没有被刻画成正气凛然的英雄,而是一群走向死亡的普通囚徒,他们流露出复杂,甚至绝望的情感。作品中所蕴含的巨大和普世的情感成为这件作品为后人称道的主要原因。
奥古斯特·罗丹的《思想者》必须得在现场观看。
一个强有力的躯体仿佛朝你倾倒过来,实实在在的重量与体积使得观者甚至下意识想躲开。同理也适用于其他的雕塑作品,《青铜时代》男人伸出的手臂、《亚当》低垂的头颅、《加莱义民》群像各自的姿态,无不使得青铜—极具存在感的物质变得极有分量、且又超乎寻常。
这是雕塑作为一种艺术形式而具有的独特之处:它连接了物质与精神。
一篇由记者保罗·葛赛尔写就的文章中,记录了这位雕塑家日常的工作现场:“罗丹双手来回添加一些泥土,并在手掌里迅速而又准确地合拢这个雕像。大拇指和其他手指也参与进来,轻轻一压就形成了一条腿,转圆臀部,滑出肩膀,旋转出头部,所有的动作都是难以置信地迅速,几乎像在变戏法似的。偶尔,他也会停下来研究一下他的作品,思考,决定,然后快速地执行自己的想法。”
做雕塑实际需要消耗大量体力,于是在寒冬,罗丹工作室也不会烧壁炉,因为进入工作状态的他会浑身散发热气——这种燃烧是身体上的,也是精神上的。而花上成年累月的时间面对石头或是石膏泥坯,无论如何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订购者们期待着一件逼真、清晰、能体现主题人物特点的作品,罗丹每次都充满热情地接下这些订单,随即投入工作。但他的进度很慢,交货时间总是一拖再拖,导致双方误会不断加深。最终罗丹的作品常常由于过于强调表现力、过于现代,不仅与订购者的预期相去甚远,甚至颠覆了当时官方的审美标准。
而这也正是罗丹成为艺术史上最为重要雕塑家之一的原因。他继承了从哥特、古典到文艺复兴的传统思想,同时勇于反对同代的陈腐守旧,为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艺术打下良好铺垫。他站在历史的拐角处,仿佛自己作品的浓缩形象,真实优美、亘古永恒。
“永远的思想者—罗丹雕塑回顾展”正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展出,至2015 年3 月22 日结束。展览通过139 件罗丹博物馆馆藏,其中包括名作《青铜时代》和61 件石膏雕塑,较为全面地回顾了这位伟大雕塑家的艺术历程。这是迄今为止中国最大规模的罗丹艺术展。
做雕塑实际上需要消耗大量体力,于是在寒冬腊月,罗丹的工作室也不会烧壁炉,因为进入工作状态的他会浑身散发热量——这种燃烧是身体上的,也是精神上的。而花上成年累月的时间面对石头或是石膏泥坯,无论如何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塌鼻男人的美
在保罗·葛赛尔笔下,中晚年的罗丹身材略胖,有着厚实的肩膀,脸很宽;恍惚的双眼经常半闭着,偶尔会睁大眼睛露出清澈的蓝色瞳孔。他的胡子使他看起来像米开朗琪罗的先知之一;步调缓慢而端庄;手比较宽大,指头很短,非常灵活。
他曾举着灯火向人展示雕像细处的线条、质地、立体感,“你可能会认为它是由亲吻和爱抚铸成的。”所有这些都需要异样的热情与才华。
1840 年罗丹出生于巴黎。年轻的罗丹很早就表现出绘画天赋。他说服父亲同意他进入皇家数学和绘画专业学校,后来因为买不起油彩颜料而改为学习雕塑—但很快,年轻的罗丹就迷上了从石头里凿出美妙形象的体验。尽管他最终并未能够通过进入巴黎美术学院的考试,然而没有学院派教条的束缚反而让罗丹有了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他开始为不同的雕塑家和建筑装潢师工作。此外,他还去卢浮宫博物馆临摹写生,勤奋练习。
《戴花帽的年轻女人》可算是罗丹对早期实践的“毕业作品”,他在职业雕塑家工作室工作,掌握了符合那个年代中产阶级口味的细节艺术处理方式。可显然这并不能满足他,于是在二十五岁那年创作出了《塌鼻子的男人》。显然这个关于被生活所折磨的贫困男子雕像,完全与“美丽”二字相悖,因此被当年的沙龙展拒绝—可是作者却非常钟爱,称之为“第一个好的雕塑”。直到十年后,这件作品被重新制作成大理石半身像在巴黎沙龙展展出。
《戴花帽的年轻女人》可算是罗丹对早期实践的“毕业作品”,他在职业雕塑家工作室工作,掌握了符合那个年代中产阶级口味的细节艺术处理方式
“普通大众很容易认为外表丑陋的事物是不符合艺术家的主旨的,他们喜欢阻止我们去描绘那些在本质上使他们不愉快、冒犯他们的事物。”他曾这样说道,“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通常在自然中被称为丑陋的事物在艺术中却能变成纯粹的美。”
这样现实主义的审美是从道德角度出发,令观者从内心产生悲悯—这对于19 世纪后半期的欧洲中上层阶级市民来说仅仅停留在文学领域。雕塑这种直观的艺术形式里,还不允许有“审丑”的事情发生。
更糟的事情发生在1876 年,在意大利游历的罗丹充分研习文艺复兴艺术家、特别是米开朗琪罗的作品。回到布鲁塞尔后,罗丹完成了一件真人大小的裸体人像粗样,最终它的名字被确定为《青铜时代》,象征着古希腊诗人赫西奥德(Hsiode)所描绘的人类第三时代。展出之后,罗丹却被公众和媒体指控用真人做模具。
罗丹受到了很深的打击,他搜集了完整的资料,以及众多见证和模特相片。模特是一位名叫奥古斯特·涅特(Auguste Neyt)的年轻的比利时士兵。整整三年之后他才获得清白—可是大众对其艺术思想的质疑却始终伴随着罗丹。
米开朗琪罗的两个面
《青铜时代》对于罗丹而言其实是至关重要的一件作品,因为这里面总结了他对文艺复兴时期雕塑艺术的研究成果。
葛赛尔在《罗丹艺术论》里记录了一次采访,雕塑家亲手现场捏制了两个小人像向他说明了自己对古希腊和文艺复兴两种不同艺术的概括—前者的身体姿态从头到脚朝向四方,使得整体微微起伏而均衡;后者却只有两个面,故意制造出了冲突和紧张感。“古希腊艺术意味着知足、平静、优雅、和谐和理性,”而米开朗琪罗则“表现努力的姿态、感受到一种哀伤,生命是短暂的,所以我们不可能永存”。
于是,在《青铜时代》的原来设计中,男子手执一把枪,后来罗丹把枪去掉了,形成了手向上的抽象动作。年轻人还没有完全清醒,他的双腿是松散的,但随着观者目光上移,逐渐看到那高耸的肋骨、鼓起的胸部、面朝天空尽力向上伸展的双手,便会明白整个从朦胧到清晰、从静到动的转化过程。
《青铜时代》对于罗丹而言其实是至关重要的一件作品,因为这里面总结了他对文艺复兴时期雕塑艺术的研究成果
在那之后,恢复名誉的罗丹成为有资格接受国家订单的艺术家,等于在事业上迈出了一大步。其大体量的传世之作《加莱义民》和《地狱之门》均创作于这一时期。可这些大型雕塑,尽管堪称人类情感的汇集,却经常遭到作品预订方的反对。因为作品的情感呈现和独具一格的艺术表现,都与那个时代流行的公共雕塑显得格格不入。
《地狱之门》是罗丹为装饰艺术博物馆设计的一扇大门。门上装饰以“表现《神曲》内容的浅浮雕”
与莫奈并肩反击主流社会
同为法国艺术界的重要人物,罗丹与莫奈这两个同龄艺术家理所应当地熟识并相互欣赏。可是1877 年,罗丹正从《青铜时代》的污名中挣脱出来而元气大伤,三十七岁的莫奈已经在业内获得了一定的名声,那时候他已经画出了《草地上的午餐》、《花园里的女人》以及著名的《日出·印象》。但是后者的名声并未获得官方认可,“印象派”还只是个先锋的流行词语。
于是为了对1889 年巴黎世博会拒绝展出两人作品表示抗议,他们决定在距离会场不远的小乔治画廊举办双个展,和世博会同时开放。这是向官方的挑战。作品联合展开幕那天,许多贵宾都光临了,有政要克利蒙梭,画家德加、雷诺阿、塞尚,作家左拉、法郎士和都德,他们向两位受排斥的艺术家表示支持。
罗丹展品中的《吻》是件经典之作。作品题材源自《神曲》里弗朗切斯卡与保罗的爱情悲剧,罗丹塑造了这对情侣热吻的瞬间。由于作品的大胆写实,1887 年首次展出时受广大观众欢迎,却遭到保守派的攻击。这次联合展上,《吻》终于获得充分肯定。而到了1893 年美国芝加哥世博会,它被美国人视为“色情”作品,不许公开展览,只能另辟专室预约参观。
罗丹、莫奈联合展取得巨大成功,成为罗丹和莫奈事业的转折点。此后,莫奈创作了传世名作《干草垛》、《卢昂大教堂》等系列组画;罗丹于1891 年由作家协会主席左拉推荐,承担了为巴尔扎克建立纪念碑的光荣使命。
而印象派画家对罗丹的创作也有不少影响。比如他很注意光影对雕塑所产生的效果,前所未有地明确提了出来,并强调了这一点是雕塑家开拓世界的方法。
此外,他也开始注重雕塑的肌理,用独特的“摸塑法”创造并保留了现代人所谓的“泥巴味”。在他之前的雕塑家都把石头或青铜做出像绸缎一样光滑的表面。这种留在表面的痕迹显然与印象派的粗粝笔触异曲同工—这种未完成性可以使人发挥想象,余韵悠长。
《巴尔扎克头像》
《雨果纪念碑》
听从自然的命令
“他们认为我是个忧郁的人,是一个厌世者。忧郁确实是有的,因为生活在一个颓废的年代是很痛苦的;但是我并没有偏见,我仅仅想阻止普遍的残杀。”这里他针对的是普罗大众对古典艺术的无视。因此证明了罗丹实际上骨子里却是和传统精神高度统一。
同时,罗丹又无比崇尚自然、真实,人体的动态,他会仔细观察人的形态和在空间中的延展,他“寻找肌肉,但他要的不是被迫紧张起来的肌肉,而是自然状态下的肌肉”。据记载,罗丹习惯于让模特在工作室中自由行动,而不是像在美术学院中僵硬地摆个姿势。他耐心观察着模特们来回走动,当发现了一个满意的姿势时,才会叫停。他将其称作“听从自然的命令”。
1891 年,他受法国作家协会委托创作文豪巴尔扎克的纪念肖像。他花了数年时间通读著作、走访故居,最后选择了“披着睡袍仰头思考”的形象来表现巴尔扎克习惯夜间写作的精神世界—结果又一次受到公众的嘲笑与讥讽。51 岁的罗丹发表公开信为自己辩护:“《巴尔扎克》这个大胆进行探索的作品是我一生的顶峰,是我以全部生命奋斗的结果,是我美学原理的集中体现。”
而在罗丹晚年的一张照片上,他裹着长长的睡袍伫立在草地当中,头戴绒帽、眉头紧锁,宛如当年引发争议的巴尔扎克。他简直把自己也站成了雕塑。
作者:钱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