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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惡的酒文化

2015-02-07
来源:香港商报综合
我們中國人愛酒,古已有之。禹時儀狄造酒或許沒法考證,但殷人尚酒出名似乎很確鑿;盉觚爵,斝尊壺,全是酒器的名字,殷商青銅器中這些玩意超過一半;史記說商紂“以酒為池作長夜飲”,這是酒池肉林的典故。文/李燡

喝酒有時會誤事,商亡國原因之一據稱是“荒腆于酒”,武王克商後幾乎立即就宣佈限酒令,禁酒的歷史也不短。尚書中有《酒誥》一篇:“正有事,無彝酒”,周公時就已經反對沒事亂喝一氣。西周另有銅器名“禁”,據稱全國就只挖出寥寥數件,相當稀罕,我曾在天津博物館見過一次,是祭祀時用的置酒器;東漢鄭玄《儀禮》注:“禁,承尊之器也,名之為禁,因為酒戒也”,用禁作酒器名,很可看出一點態度來。但禁酒的效果十分可疑,時至今日我們也沒能看到一點要告別飲酒的跡象。也許禁止本來就暗含肯定,凡需禁止的,一定是為人民所喜聞樂見。官府就從來不禁止吃屎,因為不需要。



我不喝酒。不是不願喝,我確實不能喝。酒量微末還兼過敏,喝一點就渾身起疹,搔首弄姿折騰到後半夜,痛苦極了。趕巧胎投的也不好,畢業就做了金融銀行的營生,十年來足跡遍及祖國各地,歷經大小酒局不下數百次,看別人觥籌交錯醉眼迷離,自己只能攥半杯白水呆若木雞。如同幾人相約逛窯子安排停當正欲進屋,忽然有人說我我我其實就是來看電視的……個中辛酸,實難為外人道也。

如今所說酒文化,多半是指酒桌文化。自己沒事回家喝兩盅,最多算興趣,上升不到文化層面。我既不能喝酒,更不願厚顏攛掇他人鬥酒,枯坐在酒桌前,能做的事情就非常有限。該我敬別人的時候要端著茶杯說一籮筐好話,而趕上別人敬我時候則恨不得賠他二百塊錢,大多時間只得作壁上觀,久而久之,酒量是越來越差,眼界倒開了不少。

有人說北方多好酒,這話不假。北地多產彪形大漢,各省提到酒都不遑多讓,“你這哪兒哪兒人,還能不喝酒?”這話套用到北方任何省份上大抵都能成立。

東北酒風之盛,全國聞名,我最愛看《鄉村愛情》,裡頭不管男女,有事兒沒事兒都得整兩盅。有次在宣武門吃烤串兒,旁邊來了二位東北小夥兒,剛一落座:“今天咱掃整點兒?先來一箱?”一會兒,24瓶啤酒來了,咣咣咣咣,正喝著又來倆姑娘一起,看著還挺文靜:“你倆也整點兒?”,又是一箱,繼續咣咣咣咣,看得我心驚膽碎羞愧不已,望著自己桌上兩聽露露,簡直沒心情再繼續吃下去。

但我自己去東北很多次,飯局無數場,東北人民酒風頗有任俠氣概,給我印象相當不錯。你能喝願喝我便豁命陪你,實在不行也就罷了,表誠意可以另想辦法。在哈爾濱我曾有被允以一整盤鍋包肉代酒,人喝一杯我幹吃一塊肉的經歷,一頓飯下來同樣賓主盡歡,雖然時至今日我決不再碰鍋包肉一下。“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這句話我是在長春學的,一直挺好用。東北朋友所厭惡似乎只是能喝而不喝,確實不勝酒力的,不在此列。

陝甘寧一帶也是飲酒重鎮,好酒程度又與地理位置有關,大抵是關外看不上關內,新疆看不上內陸,南疆看不上北疆,穆斯林按理應該禁酒,但我在生意場上從未見過不喝酒的新疆人。而如果把內蒙也算作西北,那蒙古包簡直就讓人聞風喪膽。手把肉自然是好吃的,但一隻羊上來沒吃幾口,忽然湧進來一群著華麗衣飾的民族男女,捧條哈達端個碗,開口就唱,客人如不自動喝上三大碗,很難全身而退。不獨蒙古,民族特色大都是這個路數;總之酒席上只要有人唱歌,那就一定沒好事,我現在看見雪白哈達還是毛骨悚然,楊玉環在馬嵬坡見三尺白綾大概也不過如此。

也有高人能另闢蹊徑的,我曾親眼見過券商的一位朋友,人家唱罷一曲給他獻哈達,他起身不接,高個八度竟又唱了回去!兩個回合過後,那蒙古壯漢知難而退,呵呵乾笑兩聲自己把酒喝了,舉座皆驚,不由心裡暗暗佩服其手段。這是特殊的本領,平常人學不來,只有羡慕的份。後來我看中國好聲音,那個張瑋,長得似乎跟那朋友有點像,我總疑心是不是他裝扮的。


神州無處不飛花,喝酒不是北方人的專利,南人也大有擅飲之輩。去雲南似乎人人都是少數民族,隨便什麼族都有特色的勸酒歌,歌詞譯成漢文大抵是“喝喝喝,喝喝喝,你會喝,也要喝,不會喝,也要喝……”,聽著就讓人不寒而慄。貴州特色叫做七個一,什麼一首歌一杯酒一片情之類,一片情未及感受,可以用一杯酒代替——事實上往往不止一杯;重慶是火爐要飲酒消暑,滇川有山區喝兩杯禦寒,福建是客家文化傳統多少喝點,廣西則農業大省特色糧食酒一定嘗嘗。就算是江南雅致,江浙滬也不容小覷,尤其如果在當地作客場戰鬥,還要小心黃酒的厲害。我見過有西北同事赴紹興出差,去時豪氣干雲的要殺個片甲不留,結果第二天一直睡到下午還渾身癱軟。至於江蘇,至少從酒文化看實在不能算是南方,樊噲可就是江蘇人;就算你地域炮認為蘇北不代表江蘇,我上任東家某高管曾到蘇州分行視察,結果被當地灌得五內俱焚七竅生煙,乃至現場掀了桌子!

國內不善飲酒的地方其實不多,上海可以算一個。朋友給我講過兩個上海人吃飯,說今天你我二人要大喝一場!老闆——上兩瓶啤酒!真實性不可考,估計戲謔成分居多,但上海人不愛喝大酒是事實。我不願說也不敢說酒風與文明程度有甚麼關聯,但就僅以大資料的眼光來看:城市化愈是發達的地方,酒風的確都文明的多,上海北京廣州深圳,莫不如是。


儘管酒文化遍地開花,但說喝酒的重災區還是在中原一帶,又尤以豫魯兩省為甚。

我第一次去河南就頗為驚異,因為河南部分地區傳統上有“端三杯看三杯走三杯敬三杯”之謂,這十二杯酒中,只有敬三杯是主賓對飲,前九杯都是主人把酒端來,笑吟吟的看你喝幹,嘴裡還要念叨著我們地方小東西少,酒是糧食精,好東西得先留給客人一類的言語。這麼一頓飯吃下來如果竟能不駡街,實在是需要相當涵養。好在近年來至少城市中這類傳統在逐漸消亡,而河南的名聲也越來越好。我總覺得兩者之間似乎存在某種必然聯繫。

山東是禮儀之邦,“周禮盡在魯矣!”,數齊魯大地喝酒規矩最多,這倒也不是沒道理,“禮”字就脫化於“醴”,從酒從酉,“奉神之酒醴,也謂之醴”,禮的原初就是跟酒有關係的。禮儀之邦的文化底蘊在酒桌上折射的璀璨繽紛,儘管我並不知道四書五經他們現在還能背出多少,起碼山東的酒局坐法就與別處不同,主人方设主陪副陪,一张圆桌相对而坐,主陪两侧分别设宾客位,其中主陪右侧为主宾,左侧为副宾,可简单画个图:


副陪一位在很多地方都是最次席,甚至乾脆作菜道,但在山東卻是主方第二把交椅,所謂敬陪末座,是指副陪而言。主陪副陪都有領酒職責,而主賓位除非極為海量,否則很少有能全身而退的。說來我一直對山東的領酒頗有微詞:別處敬酒,不管大杯小杯,總是一對一,一桌十位敬一圈下來,自己至少要喝九杯,故通常酒局主賓雙方人數不能相差懸殊,否則人少的一方沒法抵擋。而山東的領酒制卻是一人領全桌,兩三人喝七八人都沒問題,反正是一人舉杯全席共飲,我不明白為什麼會有如此不公平的喝法。

山東赴宴的規矩,上菜前先要有幾輪領酒,故酒量小的常常根本見不到菜;而若能僥倖捱到主菜上桌——通常是一條魚,那就更加可怖,在山東的酒桌上吃魚實在是令人眼界大開,如果只會說些頭三尾四肚五背六的場面話,未免顯得主人沒念過書。夾個魚眼可說高看一眼,魚頭則是唇齒相依,各類沒肉的鰭翅都可以算作比翼雙飛或一帆風順,魚尾當然是委以重任。這可不是成語大會,說一句就是一杯——而且沒人陪你喝,這些酒都是拿魚敬你的。

眼見一條魚分的差不多,主人會隨便從魚肚裡叨出點黏黏糊糊的東西,所謂“肝膽相照”,而萬一這是條母魚恰巧有魚子,就更了不得了——早得貴子,望子成龍,多子多福,五子登科……偶爾主人也有不幸飲醉想不出這麼多新鮮詞兒的時候,這時他還可以把自己前一秒剛唆過的筷子往魚嘴裡一捅:“統統都喝!”

這些喝酒的門道,實在都不像是待客的好法子,此類文化如果不算陳規陋習,我便不知道這四字還能指什麼。

酒本身並不是壞東西,只要不勉強稱作文化。在社交活動中,飲些酒是有必要的,社交的本質就是異中求同,最好的辦法是對眾人施以相同的生理刺激,藉以產生同樣的感情。希臘悲劇的表演形式就源于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的飲酒祭祀中,也是這個道理,飲酒作樂自身包含有一種儀式性,幾人一起飲酒,與上千人在劇場中看戲,都會產生同一種和諧,所以喝酒是心靈共鳴的快捷方式,陌生人想迅速熟絡,必定離不了酒,這是真諦。如散沙的幾個人,為了不同的緣故坐到一起,本來各懷鬼胎,忽然酒來了!三巡之後氣氛便驟然團結起來,如果會通靈術,大概能看到桌子上空繚繞著一個大大的“喝!”字,一旦加入到這樣的儀式中,酒便不再是酒,倒像是有一部分內臟早前從身子裡拿出來卻忘了放回去,總覺得要送進肚中才踏實;而隨著大家都五臟歸位,一場酒局便宣告成功。



朋友相聚喝些酒是人之常情,拼酒則是另一種說法。鬥酒帶有一股悲壯的英雄氣,舊時代入幫會要剁個指頭,和平年代無處可拼命,就在酒上下功夫,本質上類似自殘表態,但感情上這招確實管用。我是做銀行的,一杯白酒一千萬存款的確不是傳說,而某些欠發達地區每幾年都得喝死一個行長也不是說著玩兒的。不過即使沒有酒,這幫人也會祭出胸口碎大石一類的狠招數來,相比之下,喝點酒危害大概還算輕的——起碼不一定准死呢。

酒量大小要看天賦,後天練雖然能見效但畢竟有限;而飲酒後的效果也因人而異,文醉武醉只能各安天命,英國文豪詹森尖酸的說一個英格蘭人醉了酒就像蘇格蘭人,而蘇格蘭人醉酒則像他家後院拴的那頭笨驢。喝酒雖然會麻痹精神,但很多人就算不喝酒,也未見得就能做出什麼聰明事,只要是出於自願,偶爾發洩一下,也不為過。我們應有不被迫喝酒的自由,也得尊重他人喝酒的權利,只可惜“飄飄欲仙”四字我今生恐怕是無緣體味,也算是一件憾事。
 

 

[责任编辑:宋斯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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