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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青”柴静:文学和新闻都是“看见人”

2015-03-05
来源:解放日報

在電視節目中,柴靜的发問依然不失犀利,但態度更為平和,努力呈現客觀和理性。

20多歲時,柴靜寫了她的第一本書《用我一輩子去忘記》,字里行間滿是文藝青年的調調。

十多年後的柴靜說,“這本書里通篇都是‘我我我’”。

在公共場合,如今的柴靜習慣以優雅示人,不見咄咄逼人的姿態,人們聽到的總是她的感悟和建議。

在電視節目中,柴靜的发問依然不失犀利,但態度更為平和,努力呈現客觀和理性。

許多人发現,從前的那個柴靜,逐漸消失了。

你不要質疑,要疑問。質疑是你質問要找出什麼,疑問是還有未解之余地。

●媒體一聚攏,聚光燈一打開,就像发了一場高燒,很容易被裹挾其中。

●做新聞做到現在,我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感受,那就是不要試圖尋找傳奇。

解放周末:你的新書叫《看見》,記錄了你采訪中的“看見”,聽說你剛從蘭考采訪回來,這次在蘭考你又“看見”了什麼?

柴靜:關于“看見”這個詞,我在書里也寫過,就是要從蒙昧中睜開眼,盡可能擺脫看見之前所形成的成見和概念。

這次我們去蘭考之前,其實不論是袁厲害還是當地政府,都已經被概念化了。出发前搜索資料的時候我就覺得很奇怪,因為很多說她牟利或者販賣孩子的材料來自于“據說”、“聽說”、“傳聞說”,都是些語焉不詳的詞匯。可能因為我是做調查記者出身,覺得還是要先求得事實的准確,放下任何預設,用親眼所見的事實盡可能地抵達真相。不要出发之前就把目的地的一切都想好了。

解放周末:聽崔永元說過,柴靜的一些報道雖然不是對新聞事件的最早觸及,但卻總能呈現不一樣的“看見”。

柴靜:這也是我們做袁厲害這期節目遇到的挑戰,我們到蘭考的時候,很多媒體都已經在那兒了。媒體一聚攏,聚光燈一打開,就像发了一場高燒,很容易被裹挾其中。 “我要第一個发稿”,“我要拿獨家信息”,“我一定要跟別人不一樣”,這種急切,這種发燒的心態,會影響人對于新聞事實的觀察。

不要急于跟別人不一樣。做新聞做到現在,我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感受,那就是不要試圖尋找傳奇。為了尋找傳奇,你就會在無意中把袁厲害給極端化了,要麼認為她一定是個毫無瑕疵的人,要麼就認定她是個貪圖利益的人,對于當地政府也是這樣。

世間事都在情理當中,不要尋找經驗以外的刺激性的東西,而要尋找人生經驗以內的東西。但同時對每種情緒都要有所戒備。比如我第一次見袁厲害的時候,她一把抱住我。我從來沒有被采訪對象那樣抱過,有的人抱個兩三分鐘也就松開了,但她足足抱了我10分鐘,而且抱得很緊,就好像全部依賴著你。

解放周末:你未掙脫嗎?

柴靜:我沒掙脫,但我也沒安慰她。因為我剛到那里,還不能判斷這個人。我就沒動。

解放周末:她知道你是誰吧?

柴靜: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我是誰,也可能她只是看到一個來自外界的人。所以,一定是有種很強烈的東西在里面,這個東西是什麼,就是我們探尋的出发點。但同時也要保持警覺,不要因為你被擁抱,就傾向了她。我依然保持了關切和疑問。

解放周末:疑問是有疑而問,沒有預設的立場。

柴靜:當年莊殿君主任就對我說,你不要質疑,要疑問。質疑是你質問要找出什麼,疑問是還有未解之余地。

我怕消費別人,尤其是消費一個正處于極端身體狀況的人。她的身體是不會撒謊的,醫生告訴我之前一天晚上,袁厲害的血壓達到180(mmHg)。之前有一次接受采訪時,她受過刺激,血壓一下子就上來了,人就支撐不住了。我很擔心发生這種情況,不能因為我要拿到一期采訪,就置別人于險境,我受不了。我就告訴袁厲害,只要能通過外圍采訪回答的問題,我就不問你,我只要你回答幾個非你不可的問題,你不想回答絕不要勉強。這就是我的態度。

解放周末:按理說袁厲害是你們這期節目最想“看見”的人,但是你沒有像以往那樣做一對一的專訪。

柴靜:很多人看了這期節目也問我,為什麼你們用了很多調查的手段,采訪了那麼多人,你是怎麼考慮你們節目的屬性的?我說我沒考慮節目的屬性,我只考慮我對一件事情想知道的願望。如果只考慮屬性,我就一對一訪談,但一對一對我來說可能抵達不了真相。采訪多少人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實。

解放周末:那只是一種形式。

柴靜:當年我坐在演播室里的時候,就特別容易受到形式的拘束。當時要做三方嘉賓的連線,欄目的屬性決定我必須要讓三個人交流起來,隔兩三分鐘就要有個互動。當你滿心想的都是欄目的屬性,就把新聞忘了,就把真忘了。一位前輩跟我說,你根本不用考慮嘉賓的感受和觀眾的感受,你就考慮你對新聞事實的追求,只要你的追求在,哪怕30分鐘你只問了一個人,只要你問的這個人能完成邏輯的拆解,其他兩個人都晾在那兒,也沒問題。

解放周末:跟節目的形態相比,更重要的是讓人們接觸到事實。

柴靜:陳虻當時教我們,要想認識人,很重要的一點是要把他(她)放在結構中,要產生各種關系,這種關系自然而然會提供一個審度這個人物的背景,像螺絲卡螺母一樣。所以要了解袁厲害,就要看福利院院長跟她的關系,看孩子們、兒子、保姆、縣長、警察跟她的關系。我們找各種各樣的線索來完成這個人物,我們做的是他人,可是每個人物又都是為她服務的。人由他人構成,他人帮我們找到一種真實的方式把這個人物呈現出來。

解放周末:這次采訪了多少人?

柴靜:(扳起手指數)有袁厲害的親生兒子、養子,有她的保姆、母親、弟弟,還有縣長、福利院院長,這些還不包括那幾個孩子。

窮富沒有標准,更用不著比較,人要是通過比較來界定自己的話,那就麻煩了。

●我為什麼喜歡閱讀,就是因為看到有人寫的東西讓我覺得很親切。

●你對做的事情本身是敬重的,做得稍有質量一點,讀者就會給你回饋。

解放周末:《看見》這本書問世一個多月,已經賣了100多萬冊,有媒體形容你的簽售會“堪比春運火車站”。這麼多粉絲、這麼大銷量,這件事情本身讓你看見了什麼?

柴靜:我原來沒有細想過這件事。寫書的人一般都有個慣性,覺得封筆的一瞬間,這本書就和自己沒關系了,從此後你有你的路。但我很在意讀者的檢驗,最終對這本書有決定權的,不是那些因為知道我名字而買書的人,而是那些真的翻過看過這本書、對這本書有評判的人。有一個陌生人過來跟我說,我看了你的書,看到哪兒掉眼淚了,他說不是因為你寫得多麼好,而是因為你寫出了我想說但沒說出來的話。他的這番話很打動我。

當年我為什麼喜歡閱讀,就是因為看到有人寫的東西讓我覺得很親切,即使他是百年前的人,是已經故去的人,但我覺得他是我精神上的親人。雖然我們身處不同時代,但我一直沒有點破的東西,他卻說出來了,我和他的感受是相近的。這也是寫書本身的意外之喜。

解放周末:也許是本來的應有之義。

柴靜:也許是,但我沒做過這樣的預設。我不知道這本書對他人來說有什麼用,但對我自己來說是一種完成。

解放周末:對于很多銷量大的書,有的人看見的是銷量背後的巨額稿費。

柴靜:要是以這個為出发點的話,我就不會和廣西师范大學出版社簽這本書。他們來跟我談的時候肯定不是把銷量報得最高的。我最在意的也不是他們對外的聲譽,或是受人尊重的名頭,而是我喜歡他們的編輯,他們的幾位編輯對文字的認真、那種讀書人的風范,是讓我欽佩的。這本書在後期的兩三個月里有一次比較苦的打磨,以至于我的責任編輯到現在還沒看過那本書,他甚至不願意多看一眼了。 (笑)我特別尊重他們的修改意見,但反過來這會折磨他們。這個折磨是什麼意思呢,我可能每天都改一稿发給他們看,他們說定稿了怎麼又改了。但他們非常細致,我書里寫的每一期節目,他們都會找出來看,時間、地點、人物,包括敘述的准確,甚至到行文和結構。

解放周末:之前有人調侃,說你是“央視最窮主持人”。

柴靜:窮富沒有標准,更用不著比較,人要是通過比較來界定自己的話,那就麻煩了,會永遠活在不安中。在目前的境遇里過得還挺舒服,這就夠了。

當年在電台工作的時候,工資很低,有位聽眾給我寫了張明信片,上面寫著“有一天我們會為你发工資的”。傳媒市場很有意思,我沒有預期,但從這個事情回頭來總結的話,這個行業可以給大家一些良性的信息,你對做的事情本身是敬重的,做得稍有質量一點,讀者就會給你回饋。

不要動不動拿一個大壩把他的心攔起來,不讓他進,不讓他出,其實人是可以流淌的。

●人只有在狂妄的時候才把自己當回事,才會喜歡或厭惡某種名號。我現在覺得喜歡和厭惡都是虛榮本身,都沒必要。

●你要用經驗來處理人生,放下頭腦中獨斷的東西。這個急,或者不寬厚,最後會淪為一種智力上的懶惰。

解放周末:現在一些讀者對你有兩個稱呼,一個是“意見領袖”,一個是“當代林徽因”,這兩個稱呼你更在乎哪一個?還是兩個都在乎,或是兩個都不在乎?

柴靜:這兩個稱呼我都沒怎麼聽過,讀者和觀眾好像也都沒拿這種標簽相待。

解放周末:在一些人看來,所謂“意見領袖”是指你見解獨特,所謂“當代林徽因”是說你文采斐然。

柴靜:那我真無所謂。我對于加諸我名字之上的東西,都不在意。可能我二十啷當歲的時候,會把“柴靜”這倆字看得非常重要,生怕沾上泥巴,也有虛榮心。

其實,人只有在狂妄的時候才把自己當回事,才會喜歡或厭惡某種名號。我現在覺得喜歡和厭惡都是虛榮本身,都沒必要。比如我采訪袁厲害、張海超,采訪翻墜校車上生還的小孩,你看到他們,會覺得你自己算什麼,根本沒必要關注,也沒有必要辯解。

解放周末:《看見》制片人李倫說,這些年你變寬厚了。在你看來,什麼是寬厚?這個轉變是一種自主的剝離還是自然的生長?

柴靜:這個問題挺有意思。就像新葉的生長,就是從核心處往上長,長到強壯的時候,慢慢把老葉子頂掉了,有了自主的生長就有了對外的剝離。精神上的更新也是從核心開始的,在外面還察覺不到、還被包得密實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只要你別拿自己的虛榮去阻攔它,它總能長出來。

寬厚不是道德,也不是性格。人的天性很難改變,那天我還和我媽聊天,我覺得我的性格有點像她,有點偏急躁。她很敏感、率真,有時候有點急,一急就過了,但她會立即調整過來。我也遺傳了這種性格,多多少少。這樣性格的人其實比較難以寬厚,尤其在30歲之前,因為你對外界的反應會有一個反彈,即使你抑制住了也只是抑制而已。

當年陳虻招我的時候,就看到了這點,他當時就跟我談了這事。我回頭看當時寫的日記,都是氣急敗壞的,當年對他的很多情緒都寫在里面,你管我呢,我做好我的工作就行了唄。他跟我說,寬厚不是道德,它是一種認識。這句話我花了很長時間去領會才明白。

你所謂的急,其實是一種想要改造什麼的願望,現實不如我的理想,我看到一個更理想的世界,我要改變,我希望能夠按更完美的方式去做,所以就急。寬厚就是要把所謂的理想主義放下。

解放周末:寬厚也不是鄉願。

柴靜:對。你要用經驗來處理人生,放下頭腦中獨斷的東西。我不一定是正確的,或是我不是唯一正確的,即使我是正確的,他人也有可能是正確的,世間有無數道路。想明白這一點,我竟然花了三十多年時間。

人感受到一個事情和你明白一個道理是兩回事,在你感受到之前,誰跟你說都沒用,自己知道提醒自己也沒用,感受很重要。我在書中就把自己一步步的感受,把那種血肉模糊的過程,都寫了出來。這個急,或者不寬厚,最後會淪為一種智力上的懶惰,你不願意去理解世界的复雜性,你覺得用情緒更容易解決問題。

解放周末:或者你認為自己就是對的。

柴靜:顧准的話對我影響很大,他說,“什麼是專制?專制就是認為自己絕不會錯的想法。 ”批評別人前,要先捫心自問一下。

解放周末:光有憤慨是不行的。

柴靜:他也有憤慨,但他從這出发向更遠處走了。我們也應該向遠處走。我對曾國藩也感興趣,曾國藩和顧准一樣,都經曆了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的轉變,由善惡兩分這種憤青似的世界觀,轉變為只對事實和明曉事理本身特別在意。他說“不曉事,小人固謬,君子亦謬”,不管你是君子小人,不講道理都不對。曉事,比道德還重要。

解放周末:先有“事”,才論“道”。

柴靜:就像這次我去采訪蘭考縣長,問題問得也很直接,我問他,為什麼你們修兩千萬元的財政樓,卻不修一個福利院;為什麼要求袁厲害換個更好的環境,卻不給她提供房子,到底是錢的問題還是意識的問題。在節目播出後,觀眾覺得問得挺直接,當地的幹部也給我反饋信息,說你們的出发點不是為了要揭批誰,或是把誰變成醜角,你們問的問題真的是疑問。

我采訪翻墜校車,按理說這對當地是個負面新聞,但他們看完節目後也給我发了個短信,覺得你沒有要煽動什麼情緒,他們也承認有不作為之處,我沒有給他們粉飾,但我也看到了他們的困境。什麼是“對事苛刻,對人寬容”?我采訪縣長,他沒回避,說怎麼處理他都應該,那是孩子的命。他流下了眼淚,說總做惡夢睡不著,“我也有孩童時代,但他們沒有了”。

一個人的自責會在什麼時候流露出來,不是在逼問之下,也不是在壓力之下,而是給他一個機會,讓它自然地呈現出來。

解放周末:松松土,讓它長出來。

柴靜:芽兒已經拱出來了,你就別去拿腳踐踏它。你用敵意的方式去問,他會出于防衛把自己的立場踩得像水泥那樣硬實。不要動不動拿一個大壩把他的心攔起來,不讓他進,不讓他出,其實人是可以流淌的。

所以他說,我甘願接受一切處理,我跟你今天談這個,就是想將來的人怎麼能把事情做好。這是最重要的,這也是我的出发點,我感覺到這個出发點大家都意識到了。

我覺得“文學青年”是個很好的詞。

●這就是老舍說的,文學就是尋常與親切。

●回頭一看,多少年過去了還會有共鳴,這才叫文學,消費一個故事就沒意思了。

解放周末:不管稱呼你什麼,很多人都感覺你有“文學青年”的氣質。

柴靜:我覺得“文學青年”是個很好的詞。我身邊的朋友,他們性格各異,如果說有什麼共性的話,就都是文學青年。我們都是在小時候喜歡閱讀,十幾歲開始寫東西,就像崔健說的,只要我有筆,誰也攔不住我。不論你是在吉林延邊的小縣城,還是山西的小縣城里,一個小男孩或一個小女孩,在綠色格子里開始寫文章的時候,是為了什麼?不是為了发表,也不是為了讓人傳閱,就是王小波說的,為了“自我”。就像葉子要展開一樣,就這麼簡單,生命原始的勁兒就在這,它要張開,要表達,要看見。文學也是這樣,它貌似無用,沒有什麼濟世功名、經世致用的東西,但它對人的心靈是特別重要的。

解放周末:無用即大用。

柴靜:對,如果我沒有保持對閱讀持續的興趣的話,我一定是個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的人。這是肯定的。

大概我四五歲的時候,就用小刀在我們家牆上刻著“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可能有的字還不太認識,刻錯了,但是“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這里面的意思小孩子是明白的,因為某個春天的早上起床的時候我看到了,感受到了,但還表達不出來,遙遠的古人的這幾個字就是我當時的感覺啊,音樂、韻律和色彩的美,我就把它刻下了,這是文學的共鳴。人的心靈與心靈相見了,世界突然多了一個緯度,讓人覺得很深廣。

就像我看李娟的書,她在阿勒泰的戈壁里,年三十放兩只煙花,沒別人看見,誰看得見啊,母女倆人在那頭過著貧苦的生活,就是白歡喜,自得一下,她能為了什麼,沒有目的。但遠在北京的我“看見”了,我心中一動,就不得不寫下來告訴她,哎,我也看見了。這就是老舍說的,文學就是尋常與親切。

解放周末:人們往往認為文學應該跌宕起伏。

柴靜:這可能和我的趣味有關,我的趣味是比較現實主義,托爾斯泰和曹雪芹教給我的關于人的知識和采訪的知識,多過任何教科書。

《紅樓夢》也可以拍成通俗言情劇,大家一把鼻涕一把淚,好家夥,但真去看這本書的時候字里行間都是尋常的人生經驗,隔了幾百年也能感覺到男和女初相識的情愫,家族里的人都是尋常的。舉個小例子,抄檢大觀園後,薛寶釵突然說要搬出園去住了,這里曹雪芹用了一句話,“李紈看著尤氏一笑,尤氏看著李紈也一笑”。筆墨之間如果不琢磨,就過去了。這一笑是什麼意思呢,抄檢大觀園後親戚家的姑娘為了避嫌搬走了,還得找這個借口,不能明說。我“剽竊”了這個,我的書里老范和老郝那段,她倆的表情讓我想到了這點,你看,隔了那麼多年,人和人又相見了。這是夾縫文章,以前我看不到這些,如果我不是日積月累地看,也看不到這些。

解放周末:你看了多少遍《紅樓夢》?

柴靜:很難說,但我當年從湖南到北京就带了這一本書。

解放周末:女孩子愛看《紅樓夢》可以理解,但你為什麼又特別喜歡看《顧准文集》?

柴靜:里面都是人麼。我看《紅樓夢》看的也不是傳奇、言情,我看的是人性,我看的是平等,我看的是曹雪芹對于各種人物同時加以理解的深度。顧准對于經濟和政治的研究,一切都是為了人,從人出发去研究,才能不去建立天上王國,老老實實尊重規律。托爾斯泰也是這樣,所以他才能把《安娜·卡列尼娜》從通俗劇寫成文學。回頭一看,多少年過去了還會有共鳴,這才叫文學,消費一個故事就沒意思了。

●文學和新聞,都是“看見人”。

●人是需要尊嚴和空間的,當她的悲傷來得太強烈的時候,你可以陪伴,但不要侵入。

解放周末:對文學的理解與對新聞的認知,這兩者的相通之處是什麼?

柴靜:都是“看見人”。一切事件都是人的結果。人永遠是個尋常,一切人都在情理之中,只不過发生在身上的事情是在意料之外。

解放周末:以前你的采訪似乎更多關注的是事件,現在則更為關注事件中的人,為什麼會有這種變化?

柴靜:這是我很重要的思想上的改變。

以前我認為事件影響人,所以那時我注重事件,認為事件造成了各種結果,這些結果對世界形成了影響。現在我的想法是人造就了世界,每個事件中的人的價值觀、思維方式、他所處的位置和相互之間的關系,造成了事件,所以就回到人本身來認識事件。

其實這也是受托爾斯泰的影響,他也是用很長時間才明白,所有事件都是人的愛恨欲念沖突交織的結果,而不是激发。拙劣的情景劇里人都是被激发的,情節发展不下去了,女主角立刻就得了白血病,或是男主角的初戀情人就回來了,這是靠外在的戲劇性來推動情節,使人產生情緒。真正的人生是靠各種欲念不斷滾動发展沖撞來形成事件。

比如做藥家鑫案,你要從事件的結果往前推倒,一輪一輪,回到事件的初始點,若看不到這點,我們就拆解不出事件的本來面目。

解放周末:也就錯失了認識事件的機會。

柴靜:昨天我還在和同事討論這個事件與人的話題。我們是從袁厲害這期節目說起的,因為我們答應過身在病房里的袁厲害,拍下孩子們的近況,讓她看看。當拍到一個聾啞小男孩的時候,他很聰明,讓我蹲下來,在我的臉頰兩邊各親了一口,然後指指自己的臉頰,讓我親他。我親了一下,以為完了,他不幹,示意我另一邊也要親。最後,我們把這個鏡頭放到節目中去了。大家都沒有異議,覺得可以這樣用。這個細節暗含著孩子在過去幾年里的處境,他是如何被對待的,有價值。

也有同事問我,當采訪對象和記者有情感交流的時候,應該怎麼拿捏分寸。我覺得記者如果是被動的,當對方把情感施加在你身上的時候,只要以正常的人性承接就可以了,但不要主動施加什麼,那樣就逾越了分寸。他們就說,主動施加也沒什麼啊,會顯得更有人情味啊。我覺得一個節目有它成熟的人格,我現在是完完全全的成年人,覺得自己在情感表達上應該是相對克制的,沉著的。

我舉了我采訪張妙母親時手搭她肩上安慰她的那個例子。如果20多歲時去采訪,我還是會進屋,當我发現攝像师要掀帘子進來的時候,我很可能不會去阻攔。但當我到了現在這個年齡,用余光看到攝像师要掀帘子進來時,我會沖他擺下手,示意他停在帘子外,讓他別拍,別直接拍采訪對象的悲傷。人是需要尊嚴和空間的,當她的悲傷來得太強烈的時候,你可以陪伴,但不要侵入。

解放周末:人與人之間應當有恰當的距離。

柴靜:對,你要意識到你是個陌生人,別以為自己是記者就跟誰都“自來熟”,別覺得自己問什麼做什麼,都是理所當然的。關切過頭了,就是冒犯。

我曾經采訪過一名遭受性侵的女孩,她因為殺死施暴者而被判刑。在看守所進行采訪的時候,她提出不希望現場有男性,可攝像师和法警法官都是男的,而他們又必須在場。我告訴攝像师,就遠遠地拍女孩的剪影。然後我和她緊挨著用耳語完成了采訪。在采訪時,有些事我知道我可以問,但我沒有。這事無關案情,有關人性,但這部分太私密,是人家與媽媽姐姐才能分擔的部分,不要冒犯。

解放周末:可在很多人看來,“追問”是記者的職責。

柴靜:當一個人說“我追問某人”的時候,重點往往不在追問這個動詞本身,也不在賓語上,而是在隱含未見的主語上,是“我”在追問,這個“我”顯得很牛哦,雖然“我”沒有出現,他要的是這種感覺。而現在對我來說,賓語最重要,對方最重要。我要感受他,我並沒有之前就想好要怎麼去處理各種突发情況,我不知道張妙家有沒有帘子,我也不知道那個女孩會說什麼話,我就尊重我當時的感受,作為一個成年人,我覺得這樣做更合適。

解放周末:你曾說過,真相是無底洞的底,作為記者難道不該去追尋真相嗎?

柴靜:當然,但不必掛個幌子叫嚷。這種叫嚷本身就很虛弱,還有就是特把自己當回事。我們每天去一個煎餅鋪買煎餅,煎餅做得挺好的,可人家也沒有掛過“德藝雙馨煎餅鋪”的牌子吧,把煎餅做好了,不賣臭雞蛋,就這麼簡單。

我們不要把身份看得那麼神聖,弄得那麼明晃晃,我們可以保持疑問。 “追問”是一個什麼樣的詞,好像對方在前面,後面有一種緊張感。其實沒有必要有那種緊張感,就像我們坐在一起,一問一答,一來一往,挺好。

很多時候,你做的事情可能很重要,但你自己並不重要,不要太愛惜自己的羽毛。應該為了事情本身,去做那些對的、應該做的事情。

解放周末:做對的事情,是為了什麼?

柴靜:就是為了“對”。

認識事理越深,就越不能抱怨什麼。

●每一個障礙都是你重新認識世界、認識你自己的機會。

●我現在越來越感到,要向後看曆史、向前看大勢。

解放周末:早年你在電台工作,後來到《東方時空》的“時空連線”、《新聞調查》,到現在的《看見》,這幾個不同的崗位有沒有讓你感覺“不對勁”的?

柴靜:做“時空連線”時我身上散发出一種失敗的氣息,主要還是不懂,沒有經驗。沒經驗時人就沒自信,就容易顯得虛張聲勢,一虛張聲勢就顯得更加虛弱,就是一個惡性循環。但也確實下了苦功夫,自己做策劃、自己剪片子,每天報選題,讓自己的肌肉變得強壯起來。葉子往外長碰到了石頭,但它還要長,還是會長出來。

解放周末:這也說明,做“對”是需要積累的。每個人可能都想做“對”的事情,但往往會遭遇到“不對”的環境、“不對”的條件,這時候怎麼辦?

柴靜:當年為什麼我做《新聞調查》感到特別過癮,調查是什麼,就是不斷碰到障礙又不斷突破的過程。生而為人的很多樂趣都在這。人生如果沒有障礙,還有什麼樂趣可言?每一個障礙都是你重新認識世界、認識你自己的機會。認識事理越深,就越不能抱怨什麼。

解放周末:關鍵在于怎麼作出判斷。

柴靜:這個判斷要准確,判斷來自于你看到各種社會力量的流變,而且它們會在什麼地方遇合,相互激蕩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其實曆史當中已經出現過了。對曆史了解越多,對現實的觀察越敏銳,判斷力也會越精確。判斷精確了,在契機來的時候,你所受到的阻礙也越少。所以要很敏感,像釘子一樣毫不猶豫地嵌進縫里,那一瞬間要非常准確,不能猶豫。我現在越來越感到,要向後看曆史、向前看大勢,如果能讓這兩種視野縱深延展的話,那麼我們對于現實的判斷就會更准確一點。

解放周末:你是通過什麼方式向曆史學習的?

柴靜:主要還是閱讀吧,曆史類的書在我的書架上大約佔到一半。

解放周末:每天會花多少時間來讀書?

柴靜:我基本屬于只要能騰出手就會看,沒有固定的閱讀時間,隨時隨地都會看,要專門有個閱讀時間也挺麻煩的。我的包里總裝著書。

解放周末:即使化妝品不带,也會带書。

柴靜:化妝品倒經常忘带。 (笑)這兩天我在看《憂郁的熱带》,也覺得很好,我對社會學、人類學的內容都很感興趣。我們要向西方新聞寫作學習,我說我看托爾斯泰什麼的,但你要知道其間的差距太大了,要把這些台階一步步走實,你要先知道好的東西在哪,要避免從較差的開始,要從比較好的一步一步踐行之。

“作家”這兩個字在我心中太重了,我覺得我配不上。

●人生的閱讀總是充滿驚喜,好比你認識了一個親人,他又給你介紹了另一個親戚。親切的人總會相遇。

●真正的作家是什麼人?我想應該是“年輕人”,他們在精神上永遠不衰老。

解放周末:有沒有想過以後不當記者不做主持人,純粹當個作家?

柴靜:不會吧,“作家”這兩個字在我心中太重了,我覺得我配不上。

解放周末:現在有的人業余畫了幾幅畫就敢稱自己是畫家,有的人匆匆出了一本書就敢說自己是作家。

柴靜:有的人自稱作家,我不管,但我心中有我對作家的標准。

解放周末:在你心中哪些人可以稱為真正的作家?

柴靜: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巴比爾、曹雪芹,還有好多。我有自己喜愛的人,這個群體的人都有相近處。像我最近剛讀完勃蘭兌斯的《十九世紀文學主流》,我非常喜歡,對我有很大的影響。他寫的是十九世紀的文學,聽上去多枯燥啊,講的都是拜倫、雪萊這些人,我連他們的詩都沒怎麼看過,但我卻被這套書完全迷住了,以至于讀到精彩的段落時,會忍不住站起來,在我們家屋子里走上兩圈。

真正的作家是什麼人?我想應該是“年輕人”,他們在精神上永遠不衰老,即使隔了一百年、兩百年,永遠不老,永遠年輕。就像勃蘭兌斯,我是看了他對歌德的評價,才去買了歌德的書看,後來又看了朱光潛寫的《歌德回憶錄》。人生的閱讀總是充滿驚喜,好比你有一個親人,他又給你介紹了另一個親戚,親切的人總會相遇。

他們這類人精神比較雄壯,就像大橡樹,不會在貧瘠的土地里成長,因為在那里它長不高,它也不會跟其他樹擠在一起,因為那樣會長得很細。橡樹總是獨自在山崖上,在沙土層里,經曆了跟風雨的搏斗後,才長成蒼天大樹,展現出特別雄壯搖曳的姿態。我欣賞的有文學氣息的人,就是這樣一類人。

解放周末:所以對于“作家”二字,你雖心向往之,但還沒有實現。

柴靜:也不可能實現。我只是一個博客愛好者。 (笑)我很了解自己的才幹,我對自己的角色認定很清楚。我希望自己能一直做記者的原因就是,對世界了解越深,對自己的了解就越深。不要說我沒有第一流的才能,我連第二流、第三流的才能都沒有,但我可能有第四流的才能,只要不自甘下流,仍可以有所作為,我可以把第一流、第二流人的精神呈現出來。比如像盧安克這樣的人,我把他呈現出來了,雖然呈現得還不夠,但我盡力了,並將它傳播出去。這就是做對的事情。

解放周末:所謂做對的事,就是看見人的尋常、親切,這也是你的出发點和歸宿?

柴靜:對,是出发點也是歸宿,但不是目的。如果看見人是為了目的,就把人當成了為了論證你的觀點正確而使用的工具。

[责任编辑:宋斯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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