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 73

中产阶级父母为何要禁忌童话故事?

2015-08-12
来源: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为什么许多明智的、通情达理的现代中产阶级父母,那么关心他们孩子的幸福成长,却又那么轻视童话故事的价值,使孩子们没有机会听到这些故事呢?尽管我们的维多利亚先辈十分强调道德戒律和墨守成规的生活方式,但他们不仅允许,而且鼓励孩子们享受童话故事的幻想和激情。要指责目光短浅的蒙昧理性主义对童话故事的禁忌是容易的,但情况并非如此简单。

有人声称,童话故事没有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描绘生活的“真实”画面,因此是不健康的。但这些人可能从来没想到这一点,儿童生活中的“真实”完全不同于成人生活中的真实。他们没有认识到童话故事不是致力于描述外部世界和“现实”的。他们也没有认识到,心智正常的儿童绝不会相信这些故事在真实地描述世界。

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

有些父母担忧的是,给孩子们讲述童话故事的幻想事件,就是在对他们“说谎话”。孩子们问“这是真的吗?”更加深了他们的忧虑。实际上,许多童话故事甚至在这个问题能够得到答案之前——也就是说,在故事的一开头,就给出了回答。例如,《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Ali Baba and the Forty Thieves)开头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格林兄弟的故事《青蛙王子》(The Frog King)一开始就说:“在愿望还能成为现实的古代……”这样的开头明白无误地表明故事发生在与日常“现实”完全不同的层面上。当然,有些童话故事的开头确实十分真实:“从前,有一对夫妇,长期以来一直盼望有个孩子,但却未能如愿以偿。”但是,熟悉童话故事的儿童总是在心中把往昔的岁月延伸出去,使之等同于“在幻想的国度……”。这说明为什么只讲同一个故事而忽视其他故事会降低童话故事对于儿童的价值,会引发一些问题,而只要熟悉相当数量的故事就能够回答这些问题。

青蛙王子

童话故事的“真实”是我们想象的真实,不是正常因果关系上的真实。托尔金在谈到“这是真的吗?”这个问题时说:“这不是一个可以草率地或无根据地回答的问题。”他接着说,儿童更关心的问题是“他是好人吗?他是坏人吗?也就是说,(儿童)更想把正义的一方和邪恶的一方分辨清楚”。

在儿童能够把握现实之前,他必须有某种评价现实的参照系。当他问这个故事是否真实时,他想知道的是,故事能否为他的理解提供某种重要东西,能否告诉他有关他内心的最大忧虑的重要信息。

再次引用托尔金的话:“儿童问‘这是真的吗?’常常意味着‘我喜欢这个故事,但它是发生在当代的吗?我睡在床上安全吗?’而他们最想听到的回答就是:‘在现在的英国当然没有恶龙了。’”他继续说,“很明显,童话故事主要关心的不是可能性,而是愿望的满足性。”儿童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因为对他来说,他所向往的东西就是最“真实的”。

谈到自己的童年,托尔金回忆说:“我不期望经历爱丽丝那样的梦境和奇遇,讲述这些故事只不过让我感到有趣而已。我也丝毫不希望去寻找埋藏的金银财宝或与海盗进行激战,《金银岛》引不起我的兴趣。但是,梅林和亚瑟的国度要比这些奇遇好得多,而最令人难忘的是没有名气的《北欧的希格尔德》(North of Sigurd)和《沃尔松格传说》(Voelsungs),以及所有巨龙的国王。这样的国度是非常令人向往的。我从来没有想到龙和马是同一种类。龙的身上清晰地标着‘奇境’的印记。无论龙出现在什么国度,那都是‘异域他乡’。……我对于龙有一种刻骨铭心的向往。当然,我的内心很是胆怯,不希望附近就有巨龙,闯进我的相对安全的世界。”

托尔金笔下的巨龙史矛革

要回答童话故事是否真实这个问题,答案不应致力于探究实际字面意义上的真实问题,而应致力于考察儿童当时的关注和忧虑,是担心遭到巫婆的魔法,还是处于俄狄浦斯冲突中的情感问题。至于其他问题,只要说明这些故事并非发生在此时此地,而是发生在遥远的乌有之乡,梦幻之国,就足以解答疑问了。对于那些在自己的童年时代就对童话故事的价值深信不疑的父母,他们在回答孩子们的问题时没有任何困难;但对于那些认为这些故事不过是一堆谎话的成人,他们最好不要讲述童话故事;他们不能够通过丰富儿童生活的方式讲述这些故事。

有些父母担心他们的孩子会被那些幻想冲昏头脑,忘乎所以,害怕他们接触童话故事后,就会相信魔法。其实,每个孩子都相信魔法,但当他长大了(除了那些对现实过于失望,相信魔法报偿的人),他就不再相信了。我知道一些有心理障碍的孩子,他们从来没听过童话故事,却把魔法和破坏性的力量施加在一台电扇或马达上,就像任何一个童话故事把魔法和毁灭性力量赋予最强大、最邪恶的人物一样。

还有些父母担心,如果孩子的内心装有太多的童话故事幻想,他们就可能忽略去学会应对现实问题。实际上,情况恰好相反。尽管我们都很复杂——有内心的冲突,有爱恨交织的情感,充满矛盾——但人格是不可分的。不论出现什么样的经历,它总是同时影响人格的所有方面。为了能够应对生活的各种任务,整个人格需要一种丰富的幻想支持,这种幻想是与清晰的意识和对现实的明确把握结合在一起的。

弗洛伊德说,所谓思想就是探索各种可能性,避免实际探索中固有的所有危险性。思想只需要耗费一小点能量。所以,在推测了成功的机会和获取成功的最好方法而做出决定后,我们就具有了行动的能量。对成人来说,这一点不假。例如,科学家在开始更系统的探索之前要“展开思想的游戏”。但是,儿童的思想却不能像成人的思想那样有秩序地运行——儿童的幻想就是他的思想。当儿童试图理解自己和其他人,或试图推断某一行为的特定结果可能是什么时,他就围绕这些问题编织幻想。这就是他“展开思想游戏”的方式。为儿童提供理性思想,作为他梳理情感和理解世界的主要工具,只会使他感到迷惑,受到限制。

甚至当儿童似乎想要真实的信息时,情况也是如此。皮亚杰描述了一个不满四岁的小女孩怎样向他询问有关一头大象的翅膀的问题。他回答说,大象不会飞。但女孩坚持说:“不,它们会飞,我看见了。”皮亚杰的回答是,小女孩一定是开玩笑。这个事例表明了儿童幻想的局限。很明显,这个小女孩的内心正受到某个问题的困扰,但事实性的解释对她毫无帮助,因为这些解释没有触及那个问题。

如果皮亚杰在对话中这样说,那头象急匆匆地往哪里飞呢?或者说,这大象是想躲避什么危险吗?那么,小女孩正在试图应对的问题就可能显现出来,因为皮亚杰表明他愿意接受她探寻这个问题的方式。皮亚杰试图根据他的理性参照系来理解这个小女孩的心理活动,而小女孩则试图根据她的认识来理解世界:通过发挥对现实的幻想来理解她所看到的世界。

这是许多“儿童心理学”的悲剧:它的发现是正确的、重要的,但用于儿童时却是无益的。心理学的发现帮助成人按照他们的参照系来理解儿童。成人对儿童心理活动的这种理解常常增大双方之间的隔阂。成人和儿童似乎从十分不同的观点看待同一现象,但各自看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如果成人坚持认为自己看事物的方式是正确的——如果客观地看,用成人的知识去看,的确如此——会使儿童产生一种毫无希望的感觉:努力去达到共同的理解是没有用的。儿童知道谁具有决定性的权力,为了避免麻烦,为了获得安宁,就表示同意成人的意见;然后,被迫单干,暗地里自行其是。

那些认为应当禁忌传统童话故事的人坚持认为,如果给儿童讲述的故事中有怪物,它们必须是友好的怪物。但他们不知道,儿童最了解,最关注的怪物是什么——恰恰是他感觉或担心自己就是那个怪物,而且这个怪物还时常对他进行迫害。不提及儿童心中的这个怪物,使它隐藏在儿童的无意识中,成人的做法只会阻止儿童利用他所熟悉的童话故事意象围绕这一念头编织幻想。如果没有这样的幻想,儿童就不能更好地认识他心中的怪物,也无法获得如何才能控制它的启示。结果就是,儿童在产生最严重的焦虑时会感到万般无奈——如果给他讲述了童话故事,故事将这些焦虑投射为具体的形体,并且表明了战胜这些怪物的途径,那么情况就绝不会变成这样。如果我们担心被吞噬的恐惧以一个可视的巫婆的形体出现,那么我们就可以通过把巫婆烧死在烤炉中来摆脱这种恐惧!但那些认为应当禁忌童话故事的人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他们要求儿童将其作为唯一接受的正确图景,这是一种关于成人和生活的受到奇特限制的片面的图景。为了消除童话故事里的巨人和食人魔怪——即内心无意识中的邪恶怪物,从而不让它们阻碍儿童理性心理的发展,那就只能让儿童的想象力忍受饥饿了。从婴幼儿时期开始就期望理性的“自我”占绝对优势!然而通过“自我”征服“伊底”(也叫“本我”)的黑暗能量并不能实现这一目标,只有通过防止儿童沉溺于他的内心无意识,或者通过聆听那些针对其无意识进行讲述的故事才能实现这一目标。简言之,儿童难免会压制自己的不愉快的幻想,只进行能够获得愉悦的幻想。弗洛伊德关于向高级人格发展的实质的格言是:“有‘伊底’的地方,就不应该有‘自我’”。但是,弗洛伊德明确地暗示说,只有“伊底”能为“自我”提供必要的能量,去形成无意识倾向并建设性地使用它们。虽然更现代的精神分析理论断定:从一出生起,“自我”就带有它自身的能量,但是,不能再从更广阔的深沉的“伊底”能量资源吸取能量的“自我”将是十分虚弱的。此外,“自我”被迫花费它有限的能量去压抑“伊底”能量,只能双倍地消耗自己。

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本我(id)、自我(ego)、超我(superego)

可是,这种压抑“伊底”的理论不起作用。一个极端的案例可以说明如果儿童被迫压抑其无意识的内容会发生什么事情。在经过长期治疗后,一个在潜伏期结束时突然变得沉默寡言的男孩,道出了使他变成“哑巴”的根源。他说:“由于我说了许多坏话脏话,母亲用肥皂清洗我的嘴巴;我承认,那些话确实很糟糕。但她不知道的是,她在洗掉所有的坏话脏话的同时,把好话和干净话也全部洗掉了。”在治疗过程中,所有坏话脏话都得到宣泄,随后,好话和干净话又重新出现。在这个男孩的早期生活中,许多其他事情也出现问题。用肥皂清洗嘴巴不是他就此沉默寡言的主要原因,尽管是一个导因。

无意识是原始材料的来源,是“自我”赖以建立我们的人格大厦的基础。根据这个比喻,我们的幻想是自然资源,它提供和形成这种原始材料,使它有益于“自我”建立人格的任务。如果我们被剥夺了这种自然资源,生活就受到限制。没有幻想给我们提供希望,我们就没有力量应对生活的艰难困苦。童年正是需要培养这些幻想的时候。

我们确实在鼓励孩子们进行幻想,告诉他们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或者让他们自己创造故事。但是,如果不吸收我们共同的幻想遗产——民间童话故事,儿童就不能独自创造可以帮助他们应对人生问题的故事。他编造出来的故事只是对于自己的愿望和忧虑的表达。依靠自己的资源,儿童所能想象的全部东西只是他目前处境的详细描述,因为他不知道他应当往哪里走,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到达那里。正是在这些方面,童话故事给儿童提供最需要的东西:它恰好在儿童易于动情之时开始讲述,告诉他可以往哪里走,以及他应当怎样走。但是,童话故事是通过暗示来表明这一点的:它通过幻想材料的形式进行讲述,使儿童能够从中汲取他认为最好的东西;此外,它是通过各种意象展开故事的,这就使得儿童能够轻松地认识什么对于他是最基本的需要理解的问题。

儿童幻想插图

尽管精神分析学揭示了有关人类无意识的信息,特别是有关儿童的无意识信息,仍然有人出于理性化要求千方百计地继续推行那些旨在禁忌童话故事的作法。当人们再也不能否认儿童被深刻的内心冲突、各种忧虑和暴烈的愿望所困扰,被各种各样的非理性的内心活动过程冲撞得不知所措时,有人得出的结论是,由于儿童已经对如此众多的事情感到恐惧,不应当再让他接触其他任何看上去很可怕的东西。某个特定的故事可能真的使一些儿童感到忧虑。但是,一旦他们更好地熟悉了童话故事,那些可怕的方面似乎就烟消云散了,而那些给他们带来自信的特征就变得更加显著。于是,最初由焦虑引起的不愉快就转变为由于成功地应对和战胜了这些忧虑而产生的巨大欢乐。

有些父母一心想否认他们的孩子内心怀有行凶作恶的愿望,否认他们怀有把物品,甚至把人撕成碎片的冲动,认为必须防止他们产生这样的想法(好像这是可能做到似的)。童话故事含蓄地告诉儿童,其他人同样怀有这些幻想。如果不让儿童接触这些故事,就使他感到自己是唯一在想象这种事情的人,这就使他的那些幻想真正变得令人恐惧。而在另一方面,在得知其他人和我们一样怀有相同的或相似的幻想时,我们便感到自己是人类的一部分,从而减轻了我们自认为有这种破坏性邪恶念头就是世间难容之人的恐惧。

有一个奇怪的矛盾现象,受过良好教育的父母,恰恰在精神分析学的发现使他们认识到幼儿的内心并非是完全淳朴天真的,而是充满忧虑、愤怒和破坏性的想象时,反而不让他们的孩子接触童话故事。童话故事与许多其他经历一样刺激儿童的幻想。由于父母反对童话故事常常是因为这些故事中发生的暴力的恐怖事件,所以,可以提一提有关方面对五年级学生的实验研究。这个研究表明,如果儿童有丰富的幻想生活——某种由童话故事激发的东西,当他接触像童话故事中出现的那种侵犯性幻想材料时(在实验中,用的是有侵犯性内容的电影),他对这一经历做出的反应是:侵犯性行为有明显下降。如果没有受到激励去进行侵犯性幻想,就观察不到侵犯性行为的下降。

儿童幻想作品

可见童话故事有力地激励儿童的幻想生活。这里不妨引用一下该研究报告结尾的两句话:“正如在游戏中观察到的那样,幻想能力低的儿童假装更适合运动,在游戏中行为多,思想少。相比之下,幻想能力强的儿童有更高的建构性和创造性,倾向于口头的进逼,而不是身体的‘侵犯’。”同样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父母迫切地希望不增加孩子们的忧虑,却对童话故事中所有那些给人带来自信的信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对于这个奇怪现象,在精神分析学所揭示的儿童对于父母的矛盾心理这一事实中可能找到答案。父母心神不安地认识到孩子心中不仅充满了对于父母的深切的爱,而且也充满了强烈的怨恨。由于父母只希望受到他们孩子的爱戴,就不让他们接触那些可能促使其认为父母非常邪恶,或者冷酷无情的故事。

    父母希望相信,如果孩子把他们看作继父继母、巫婆或巨人魔怪,这与他们本身无关,与他们在孩子面前的表现无关,完全是孩子听到的故事所带来的结果。这些父母认为,如果不让孩子认识这样的人物,孩子就不会以这样的形象来看待自己的父母。这些父母基本没有意识到事情完全相反。他们一厢情愿地认为,如果孩子们以这种形象看待他们,完全是他们听到的童话故事造成的。而事实正好相反:儿童喜爱童话故事,不是因为他在故事中发现的意象与他的内心活动相一致,而是因为——尽管童话故事为他们内心中的愤怒和忧虑念头提供了体现的意象和具体内容——这些故事总是带来必不可少的幸福结局,而这是儿童不能靠自己想象出来的。 

[责任编辑:淇心]
网友评论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