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諾木洪,黑枸杞產業吸引了大批外地“淘金者”。新京報記者 安鐘汝
諾木洪的兩名承包商在討論黑枸杞的品質,這種植物在近年身價大漲。
在格爾木的黑枸杞批發市場,老板們在一粒一粒篩選黑枸杞。
黑枸杞,青海草原上常見的野生植物,它的身價,從8年前的每斤幾百元,上漲到現在的“最高萬元一斤”。
所以才有了十幾天前的“數千外來者掠奪黑枸杞”事件。
主產地在西北高原,為這種植物增加了神秘感:很多店鋪中,它被宣傳為“美容神藥”、“抗癌明星”。
“漲聲”和“掌聲”的背后,是部分商家的“精心策劃”,被宣傳得神乎其神的藥效,讓它從草原野果變身禮匣“圣果”。
在生產、加工、宣傳、銷售整條產業鏈中,從前端的牟利抽水者,到后端的宣傳注水者,讓黑枸杞有了一個臃腫的身價。
就像一位黑枸杞承包商所言,“黑枸杞真有那么神那么值錢嗎?還不是因為少,有炒作空間。泡沫會破的。”
楊喜慶搖晃著篩子,喘著粗氣。
篩子里豌豆粒大小的黑枸杞,夾雜在土塊石子之間翻滾。他把黑枸杞濾出來,放在一邊,枸杞葉子放在另一邊,剩下的雜物,讓工人用手挑選,“一粒也別剩下。”
上周,5000多名黑枸杞搶摘者“洗劫”格爾木300多萬畝草原,楊喜慶承包的兩萬多畝黑枸杞草場也被搶光,給他剩下了這些“殘羹冷炙”。他精細地挑揀著,希望挽回一些損失,“剩下的這些小枸杞,拿到市場上賣500元一斤沒問題,枸杞葉子也能買到100元每斤。”
而一般的黑枸杞,批發價已經從一周前的600元每斤上漲到800元每斤。“一周漲二百,不算啥,你看吧,貨越來越少,到月底能漲到1000。”楊喜慶說。
楊喜慶估算,僅在格爾木,每天交易額達到5000萬元。而這個生意,已經遍及青海、新疆、甘肅。
從沒人愿意碰到身價萬元
從格爾木到都蘭縣諾木洪農場,140公里,打車260元。出租車司機馬茂才嘮叨,“你給這么多錢,還不如半斤黑枸杞呢。”
馬茂才有些懊惱,他從小生活在草原,竟然沒發上黑枸杞的財,他更想不通,“這小東西,怎么就那么值錢了呢?”
小時家里窮,買不起墨水,馬茂才就跑到草場,摘幾把黑枸杞搗碎了,和在水里當墨水用。直到五六年前,他也沒瞧得上這小果子,“渾身長刺,顏色弄身上很難洗,這東西誰敢吃啊,萬一有毒呢?”
但這個時候,已經有外地老板揣著錢袋兒來了。
在草場承包商韓輝眼里,諾木洪是黑枸杞的“價值發源地”,格爾木只能算第二站。
2010年8月的一天,兩個老板來諾木洪找到韓輝,問他有沒有黑枸杞。“黑枸杞?”韓輝那時都沒聽說過,他只賣紅枸杞。
其中一個福建的老板從口袋里掏出幾粒,在手心一攤,韓輝一眼認出來了,這不是草原上常見的野果子嗎。
“一斤鮮果兒50到60(元)。”老板開了價兒。在當時,韓輝賣的紅枸杞鮮果才十幾元一斤。
韓輝不知道“野果子”這么值錢,蔣光明心里可清楚。
這位福建藥材商人,2008年就接觸黑枸杞了,那時作為草藥,黑枸杞干果每斤售價約三百元。
韓輝占了“地利”的優勢,見外地老板越來越多,他組織人到草原上采摘,2011年他賺了50多萬。“鮮果已經從2010年的每斤60元漲到80元。干果身價照3年前翻了番,700元每斤。”
2013年,韓輝和朋友承包了兩萬畝草場,他賺了一百多萬。
幾天前,格爾木黑枸杞交易市場的一間檔口里,老板娘正拿著小鏟子往精致的包裝盒里裝黑枸杞。
“黑枸杞批發價多少錢一斤?”三個人站在門口,彎腰詢問。
“900!”老板娘頭也不抬。
5年間,黑枸杞的市場批發價已經漲了1倍。
老板娘不愁客戶。距市場不遠有家賓館,一周以來,前臺都放著“客滿”的牌子。賓館老板說,“都是來買黑枸杞的,很多人一住就是十幾天。”
在西寧的特產店,幾乎都能看到黑枸杞的身影,價格最高每市斤可以賣到一萬元。就連黑枸杞的葉子,批發價也在100元每斤,特產店里一斤能賣到200元。
在淘寶店,黑枸杞網店超過一千家,還出現了黑枸杞面膜、牛奶等衍生產品。
“圣果,沒有治不了的病”
“真的,你信我,就連(黑枸杞的)葉子都能治病。”市場旁的賓館里,一個老板眼睛瞪得大大的。
這位老板說:他剛來時失眠、多夢,每天泡一把葉子喝了,現在睡得很香。
賓館服務員此時正在收拾房間,忍不住接過話茬,“你那是高原反應。”
老板好像沒理解這句話,眼睛瞪得更大了,“啊,還能治療高原反應?”
在商家對黑枸杞療效的介紹中,它幾乎可以包治百病:補腎益精、預防癌癥、養肝明目、改善睡眠、美白肌膚、減緩衰老、治療心腦血管疾病、緩解靜脈曲張、調節內分泌紊亂……就連葉子都可以治療失眠、腸胃病。
在商家的宣傳里,黑枸杞又多了很多稱號:“美容界的軟黃金”、“癌癥界的克星”。
“圣果嘛,沒有治不了的病。”西寧一家青藏特產店里,老板對圍觀者表演,倒一杯開水,往杯子里撒幾粒黑枸杞,瞬間,杯子里的水變藍了。圍觀的人驚呼神奇,掏出鈔票搶購。這一表演,讓老板賺了一萬多元。
讓水變藍的是花青素,這是一種水溶性色素,可以隨著水的酸堿改變顏色。酸性偏紅,堿性偏藍。花青素有保健作用,主要是抗氧化。據傳,黑枸杞的花青素含量是藍莓的十幾倍之多。
花青素成了商家介紹黑枸杞必提的專業詞匯,承包黑枸杞的馬元鳳小學沒畢業,但說起花青素頭頭是道,“花青素溶于水,能很快被人體吸收,所以療效顯著。”
“圣果”真的有這么神奇?
科學松鼠會會員、食品工程博士云無心撰文指出,目前宣稱的花青素的種種保健功效,主要是從“抗氧化”衍生出來的,并沒有直接的臨床試驗數據。
中國中醫科學院中藥研究所張村博士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我國藥典中并沒有收載黑枸杞這味藥,這意味著,中醫藥領域尚未對該藥的“神奇”效果予以肯定。
而據媒體報道,最先發現“黑枸杞”的某生物研究機構一位不愿具名的研究員透露,黑枸杞的食用價值是2006年才被發現的。此前,黑枸杞多被當地的羊群食用。這位研究員表示,黑枸杞的抗氧化能力的確比藍莓、蘋果等水果高一些,但與常見的紅枸杞的抗氧化能力卻沒有太大的差異。
對于黑枸杞抑制癌癥,治療心腦血管疾病功效,京醫會秘書長馬海偉同樣持質疑觀點,他說,黑枸杞為藥食性植物果實,和紅枸杞一樣,有調理保健作用,但不可能對于癌癥、心腦血管疾病有預防和治療作用,其富含的花青素,也不可能像西藥一樣對相應疾病起到直接治療作用。
雁過拔毛的產業鏈
5天前,草場承包商馬近明和合作伙伴吵了一架。
合作伙伴私下賣給別人五斤黑枸杞,把4500元揣進了自己的腰包。
今年,馬近明草場的黑枸杞干果產量是一噸,按照市價800元每斤算,今年的產值是160萬元。
“實際上整個產業鏈條都在漲價,我們的生產成本也越來越高,產值160萬元,賺得不多。”馬近明說。
2013年,馬近明草場的承包費是30萬元,今年漲到55萬元,“牧民看到黑枸杞越來越火,就漲了快一倍。”
采摘的人工費也漲價,“去年一斤鮮果采摘費是15元,今年漲到25元,工人們還不滿意。”馬近明說。
在一家山東飯館,六十多歲的采摘工人劉桂云說,一天采10斤,能掙250元。但她還是覺得不劃算,因為住宿和伙食費都在漲。每年的8月中旬到11月,很多賓館老板會把房價調高一半。
馬近明算了一筆賬:采摘費30萬,草場承包費55萬,加上灌溉、設置圍欄、草場維護費用30萬,“保守估計,我們的生產成本是115萬元,利潤是45萬元。”三個合伙人,每人可以分到15萬。
除了野生黑枸杞的生產成本上漲,人工種植黑枸杞成本也價格倍增。
馬原原來在甘肅做服裝生意,2014年,到格爾木新華村承包了兩畝黑枸杞耕地,“一畝地承包費是三萬元每年。”這比在中原地區土地流轉費用高出三十倍。
但馬原認為,這個價格是感情價,不算貴,因為自己拿到的土地是“成品”。
馬原所說的“成品”,是種植了黑枸杞的成品。因為土地上種了黑枸杞,就有價值了。據新華村一位村民介紹,“為了培育黑枸杞地,我們也是費了工夫的。”
他說,“土地上的黑枸杞苗子都是從草原偷來的,我們要冒險吧?苗子偷回來以后,成活率百分之五十不到,我們要補苗、打藥、上化肥,這也要成本吧?”
據這位村民介紹,每畝地培育成本要上萬元。
在格爾木新華村等一些農耕村莊,耕地幾乎全部種上了枸杞,村民們靠承包枸杞地為生。而承包黑枸杞地的馬原,每畝地的純收入不到一萬元。
黑枸杞老板變身藏藥專家
承包商韓輝也曾想著學點營銷“學問”,卻吃了閉門羹。
韓輝有一個姓王的客戶,在西寧開了一家網店,王老板曾透露,自己去年利潤是800萬元。
韓輝曾專門到西寧找王老板取經,但王根本不讓韓輝進他的辦公室,“咱們要想合作下去,你別打聽我的商業秘密。”
福建老板蔣光明說出了“行業機密”:低價造假、高價造勢。
在格爾木搶摘黑枸杞的大軍中,還有些人專門采摘白刺果實。白刺是一種紅色或黑色的果實,比黑枸杞稍小,晾干以后顏色與黑枸杞相似。白刺植株較大,產量每棵達到10公斤,且在格爾木草原遍地生長,收購價每斤不到五元。
一位業內人士透露,這些白刺也是收購商要的,用來摻入枸杞內以假亂真。
蔣光明發現,從2010年起,黑枸杞就成了禮品市場的硬通貨,“專門送領導。”
蔣光明第一次為黑枸杞造勢,也動了很多心思。
2012年,他花了一萬元訂做了50個包裝盒,“木制的,上面燙金,里面鋪上上好的絲綢,絲綢里面再裝上鐵盒,看起來很精美。”
蔣光明把每個包裝盒里放上六兩精選的黑枸杞,裝了一百份,免費贈送給50個人。
這50人都是蔣光明精挑細選的,包括孩子所在中學的班主任、老婆單位的領導、社區居委會主任。
后來蔣光明聽說,自己送的黑枸杞禮盒到了一位副區長手里。他認為“目的達到了”。
“一般第一個收到禮盒的人都不會自己留下,會繼續送給別人,這50個禮盒能讓我所在地區的精英人群看到,做了個精準的廣告。”
蔣光明認為,自己是造勢高手。
現在,蔣光明開了網店,他有5人的營銷團隊,專門負責黑枸杞的宣傳炒作。“這行,不‘做文章’根本不行。”蔣光明說。
網上搜索,關于黑枸杞的“文章”不計其數,有一篇叫做《黑枸杞,原來這些低調的明星都在喝它》,文章列舉了韓紅、汪涵、寧靜等明星,“都在用黑枸杞!”
據新京報記者了解,韓紅只是在一檔介紹青海的電視節目中提了一句話,當時節目展示了十余種青海特產,涉及黑枸杞,韓紅只是說了句“這個東西很昂貴。”
這句話被截取、放大了,成了很多商家店里的“明星推薦”。
吳穎穎是西南某雜志的經營記者,她去年幫青海一家黑枸杞貿易公司做廣告軟文,稿子改了七八次,令吳穎穎詫異的是,這家貿易公司老板一定要推廣自己的形象,把自己塑造成一個藏藥專家。
在格爾木,關于黑枸杞的宣傳無孔不入,很多出租車司機把黑枸杞擺在擋風玻璃前,“這是草原上的神物,保平安”。
“泡沫會破的”
“聽說諾木洪農場農科所培育出了新品種,以后可以大面積人工種植,花青素含量比野生的都要高。”這個消息讓韓輝緊張。
諾木洪農場一位工作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農場農科所確實一直在做黑枸杞研究,目前有所突破,研究出了花青素含量更高的黑枸杞。
在農科所附近,農場建立了近百畝的育苗基地。
諾木洪農場原來以種植青稞和大蒜為主,2005年以后開始由外地土地承包商在諾木洪種植紅枸杞,到2010年,紅枸杞已經成為農場的主要作物。2011年,農場編制了《青海諾木洪枸杞產業園建設總體規劃》,主打枸杞產業。
在農場耕種區,全部種植枸杞,紅枸杞依然占絕大多數。此時,正是紅枸杞采摘季節,來自山東、河南、福建等地的收購商穿梭在田間地頭找貨源。
一位商人說,紅枸杞批發價30元每斤,運輸成本高,賺錢慢,明年開始,他也準備做黑枸杞生意。
“物以稀為貴,多了還能賣出好價錢嗎?”諾木洪的動作讓韓輝很擔心,“黑枸杞真有那么神那么值錢嗎?還不是因為少,有炒作空間。假如多了,泡沫會破的。”
“目前市場上對黑枸杞的熱捧,是不理性的。”一位營銷專家認為,黑枸杞的炒作路子和蟲草等稀有產品一樣,但卻不具有蟲草的市場穩定性,因為蟲草人工培育非常困難,可以保持其稀有性,而黑枸杞可以人工培育,一旦大面積種植,稀有性被打破,市場的虛高也就不復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