苯教、佛教与教派
三联生活周刊:在佛教传入西藏前,西藏本地的原始宗教是苯教。苯教与藏传佛教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沈卫荣:长期以来有学者认为,所谓苯教实际上就是佛教,它本来就是从西域——大食,藏文叫Staggzig——传过来的。它比后来认为正宗的佛教更早传到了西藏,被称为Bonpo,翻译成“苯教”,实际上它也可能就是佛教。松赞干布时期佛教开始兴起,苯教就被当成了佛教的一个对立面,有很多冲突。苯教究竟是佛教,还是土著宗教,现在还很难说。大部分人,特别是苯教徒,认为苯教跟佛教是不一样的,它们是另一个传统。但到现在为止,苯教所遗留下来的东西大多跟佛教是一样的,所以也很难说是另一个宗教。但西藏的历史书上都这么说:佛教兴起跟苯教产生冲突,所以吐蕃赞普们,喜欢佛教的就拼命发展佛教,苯教徒出来作怪,引起冲突,甚至最后导致了“朗达玛灭佛”。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是否真正发生过“朗达玛灭佛”?
沈卫荣:灭佛运动也不能确认是否真正存在过。因为我们现在见到的这些史书都是很后来的人写的,以前如何真的不知道。我们在敦煌的古藏文献里没看到文书说有灭佛这样的事情。从现在的研究看,灭佛至少没有像我们焚书坑儒,把东西都烧掉,藏传佛教前弘期,也就是灭佛以前的佛教文献都留下来了,在藏文的《大藏经》中还都保留着。所以说灭佛运动时,寺院被拆了,佛经都烧了,喇嘛都还俗了,看来很靠不住。
后来又说“朗达玛灭佛”以后,有100多年是西藏历史上的黑暗期,佛教都没有了,但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样子的。那段时间是藏传佛教后期传统形成非常重要的时期。藏传佛教后来都变成密教了,而密教都是从这时候传过来,整个密教的传统都是在那时候形成的。有个美国学者甚至别出心裁地把这段时间称为西藏文化的“文艺复兴”时期,而根本不是什么“黑暗期”。但这个还需要更多的研究。
三联生活周刊:苯教现在西藏还是很流行吗?
沈卫荣:苯教现在不特别在西藏本土流行,因为西藏也是分区的,卫藏,东边原来分两个区,一个安多,一个康区——安多现在是青海和甘肃,康区现在是四川和云南。苯教现在比较多的是在青海和甘肃,四川和云南也有,西藏本地反而很少。
三联生活周刊:藏传佛教内部还有很多教派,不同教派间主要是以地域来划分,还是其他因素?
沈卫荣:最初,印度传过来的这些教法,有一派一派的传承,比如萨迦派的就信“道果”的修法,噶举派信“大手印”的修法,宁玛派信“大圆满”的修法……有大概七八个这样的传承。原来只有不同的传轨之间的分别,而没有明确的这些派别之间的分离,不是说噶举派跟萨迦派一定没有关系,萨迦派就一定跟噶当派——后来变成格鲁派的有差别,它原来只有不同的教法传承的差别,后来才慢慢形成这种所谓的派别的。
实际上粗分就是两大派:旧派和新派。旧派就是宁玛派,也就是红教;新派分了很多派。实际上不管旧派、新派都是密宗,旧派就是旧译密咒,就是早期翻译的密教文献,而宁玛本身就是古老的意思。宁玛派从其文献翻译的时间可以说是最早成立,它们是在朗达玛以前就翻译密教的经典。但它也可以说是最晚成立,因为,它真正成为一个教派,有自己的寺院是很晚的,17世纪的事情。
新派就是新译密咒,新派就是新翻译的密咒,普通认为是从后弘期大译师仁钦桑波才开始的,其下有萨迦派、噶举派,也就是俗称的花教、白教。白教里面还有很多派,噶举派里面曾经有八个支派,例如噶玛派,而后者又有黑帽和红帽两个大支。最后到了明代初年的宗喀巴时代,他又创立了格鲁派,就是黄帽、黄教。格鲁派最终形成是15世纪早期,是比较晚的,但它也是新译密咒的一部分,属于新派。
新派里面又分很多派,有些教派,比如香巴嘎举、直贡噶举、达隆嘎举等,后来均慢慢不传、消失了。噶举派目前最有影响的是噶玛噶举,最流行的就是大宝法王他们这一支。实际上这也跟当年的政治有关系,藏传佛教的每一派后来都受到当地的一些贵族支持,像萨迦派就跟地域和当地的土著贵族有关。萨迦是个地方,现在是在日喀则往西,本来那个地方就叫萨迦,萨迦的领主把宗教和政治统一起来,一个家族把政治和宗教都管起来。而格鲁派的宗喀巴来自青海,他依靠一些地方贵族背后的支持,才在西藏建立起新的教派,他是依教法而立的。噶举派很多也是这个样子,也有贵族支持。所以现在分裂成很多的派别,表面看来修法不一样,传承不一样,但其修持的内容实际上大同小异,都是修密教的。
宗教与政治
三联生活周刊:从历史上看,藏传佛教不同教派之间的冲突是否激烈?
沈卫荣:他们经常有冲突,实际上有时候也很暴力。1996年在波恩开过一个讨论西藏神话的会就讨论过这个问题,大意是说,现在大家把西藏神话化了,认为西藏佛教徒从来就是非暴力的,一直爱护环境,互相之间友好相处,实际上也不尽然。有人提到西藏的中部藏区,也就是卫藏地区,很早就没有很多木头了,所以当时有些派别之间冲突的起因就是为了争抢木头。怎么抢呢?我打败你,把你的寺院拆了,木头拿来建我的寺院。还有,格鲁派长期以来受噶玛噶举派的压制,差不多两个世纪一直受压,后来格鲁派联合了蒙古人固始汗的势力,曾经很残酷地镇压过噶玛噶举派。
后来因为格鲁派影响太大了,不管是政治还是宗教,它的影响实在太大,引起了其他教派的不满。到了18世纪,西藏曾经出现过一个“宗教圆融运动”,又叫“利美运动”、“不分派运动”,这个不分派运动实际上是其他各个小教派联合起来反对格鲁派一家独尊,所以,西藏各宗教派别之间的冲突是一直有的。从这个角度,说达赖喇嘛从来就是西藏的宗教和政治领袖是不对的。实际上西藏各个教派都有自己的宗教领袖,宁玛派绝对不会认为达赖喇嘛是他们的宗教领袖,噶举派也不会认为他是宗教领袖。达赖喇嘛不能代表全西藏,因为西藏有很多不一样的教派。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宗教的发展其实一直与政治密切相关?
沈卫荣:五世达赖以前,达赖喇嘛并没有任何足以号令全藏政治影响力。后来五世达赖到清朝朝贡,和中央建立了关系,又得到蒙古固始汗的支持,才慢慢兴起,开始有政治影响。在这以前,格鲁派一直是被噶玛噶举派欺负的。五世达赖喇嘛后,清政府对西藏的控制进一步加紧,六世达赖喇嘛实际上是被清朝皇帝废掉的,害死的。
五世达赖以后,宗教领袖很多是中央政府直接扶植起来的。中央政府支持西藏的某一派是有历史的,最早萨迦派是跟元朝,明朝是噶玛噶举派。到明朝后期,中央政府对西藏影响比较小,三世达赖喇嘛曾经尝试通过蒙古王子俺答汗推介而寻求明朝中央政府的支持,但被当时的宰相张居正拒绝了。后来五世达赖喇嘛可以说是自己找上门的,他直接和清政府建立了联系。五世达赖喇嘛使得西藏有了一个有效的地方政府机构,而清中央政府对西藏有主导权。
宗教的发展没那么纯粹,宗教里面的斗争都很残酷。内部要靠外部支持,外部也要靠内部来实现对西藏的统治。格鲁派的宗喀巴属于宗教改革派,在宗教上影响力一直很大。达赖喇嘛能做成这么大的一番事业,当然跟他的宗教影响有关系,我们不能说达赖喇嘛完全是清朝皇帝扶植上去的,实际上他们双方是互相借势的。
三联生活周刊: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最近几年非常“红”,那么历史上真实的他是什么样子?
沈卫荣:他是个很可怜的人,20多岁就死了。他是康熙皇帝、蒙古的拉藏汗和五世达赖的亲信桑结嘉措之间相互斗争的牺牲品。仓央嘉措是桑结嘉措立的,五世达赖喇嘛圆寂后,桑结嘉措15年秘不发丧,康熙皇帝偶然得知消息后,非常生气。为了惩罚桑结嘉措,认为他立的达赖喇嘛不能作数,所以要求把仓央嘉措押解到北京。在押解途中,路过青海他就死了,实际上应该是被害。后来有传说说他失踪了,或是出家了,但那也都是出于一些不愿意他这么死去的主观愿望胡编的,有人说他辗转到了内蒙古阿拉善,建立了南寺,又变成活佛,流传了下来。实际上,历史上的达赖喇嘛没几个活到成年的,所以他们转世的频率特别快。从五世开始到后来,只有十三世是真正掌握了政治权力的,这已经是到了民国时期了。
三联生活周刊:你怎么看待仓央嘉措情歌的流行?
沈卫荣:这多半是目前汉人,特别是有“小资”情调的人想象出来的,多半是我们把自己的情感投入到了所谓的仓央嘉措情歌中去了。目前流行的一些六世达赖情歌无疑是伪造的。我仔细地读过他的原作,好像一共是63首,从文字到内容都很简单,最初是于道泉先生翻译的。事实上,这些被称为情歌的东西是不是六世达赖喇嘛本人的作品也很难说,在我看来,这些诗歌很有可能是民间流行的一些歌谣,它们不像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写出来的。一般藏传佛教上师们的作品都涉及佛教义理,文字都极其典雅,而仓央嘉措的情诗都特别平直,就是民间那种直抒胸臆的风格,甚至很难把它们称为情诗、情歌什么的。我是读古藏文的,但在仓央嘉措的作品中并没有读出目前大家争相传颂的这些东西。
为什么现在有那么多人打着仓央嘉措的名义推销那些富有“小资”色彩的东西?这个现象值得研究。实际上是把我们的梦想,把人类对爱情的追求,把我们对失落了的过去的怀恋,全部都寄托到了六世达赖喇嘛身上。目前大家对六世达赖及其情歌的热爱真的是非常现象级的,非常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