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4日,鞍鋼集團大門。新京報記者 趙毅波 攝
鞍鋼內部破舊的廠房設備。新京報記者 趙毅波 攝
“家里每天都不開火,我和愛人下班了直接去我爸媽家里吃飯,女兒妞妞也是他們帶。”35歲的鞍鋼職工趙紅秀(化名)對新京報記者表示,自從鞍鋼巨虧,工資下降,她自嘲成了“啃老族”。
2016年3月31日,鞍鋼集團主要上市企業鞍鋼股份交出的2015年成績單顯示,公司巨虧45.9億元,創上市以來最大虧損。據公司內部人士透露,員工薪資普降。
面對巨額虧損,鞍鋼股份稱,“國內外鋼鐵行業進入了挑戰最為嚴峻、競爭最為慘烈、生存最為艱難的‘冰河期’。”目前鞍鋼不少老舊的生產線已經關閉,為了降低成本以對抗“鋼鐵行業冰凍期”,鞍鋼正在大力改革增效,該措施能否將公司拖出虧損泥潭值得關注。
“共和國長子”百歲生日“難過”
一線工人工資從前幾年4000多元降至2000多元,車間主任級別工資從7000元以上降至4000元。
80后的趙紅秀,是土生土長的鞍山人,大學就讀于阜新煤礦學院(現遼寧工程技術大學)。畢業后,她回到鞍山,成為一名鞍鋼人。
“我父母就是老鞍鋼了”,趙紅秀對新京報記者說,“家里都希望我畢業后進鞍鋼。”在她看來,爸媽一輩子的經驗擺在眼前,只要是“全民”(即全民所有制員工),鞍鋼給的回報相當豐厚。
不過趙紅秀沒想到世事變化這么快,昔日的“鋼鐵工業的長子”已經今非昔比。“我爸的退休金現在一個月能拿到4500塊錢,我現在拿兩千多,比之前多的時候少了一半”。
趙紅秀說,“家里每天都不開火,我和愛人下班了直接去我爸媽家里吃飯,女兒妞妞也是他們帶。”
“我都成啃老的了”,趙紅秀戲謔道。
“營收下滑28.75%至527.6億元;巨虧45.9億元,相較于2014年盈利9.28億元下滑594.9%。”鞍鋼股份2015年的財報如此表示。
鞍鋼股份由鞍山鋼鐵集團獨家發起設立,于1997年分別在香港聯交所、深交所掛牌上市。鞍山鋼鐵集團前身為1916年日偽時期建立的鞍山制鐵所和昭和制鋼所,在1948年進行了大規模技術改造和基本建設后,成為新中國第一個恢復建設的大型鋼企,被喻為“中國鋼鐵工業的搖籃”“共和國鋼鐵工業的長子”。
2016年,鞍鋼誕生整整百年,但這個百歲生日并不好過,首先受到影響的就是鞍鋼員工薪水下調。
2016年4月4日,新京報記者來到位于遼寧鞍山的鞍鋼集團,正是上班時間,廠區內機器轟鳴,似乎看不出這是一個巨虧的企業。
鞍鋼股份年報顯示,按員工專業類別劃分,生產人員數量占鞍鋼股份員工總數的78%,在公司年報所披露的薪水情況是“所有員工人均薪酬金額11萬元”(未披露該薪酬是稅前還是稅后)。此外,公司去年共發出薪酬40.92億元,高管人均薪酬61萬元。
這與鞍鋼員工對新京報記者的描述大相徑庭。
多位鞍鋼中層和基層員工對新京報記者表示,鞍鋼的工資體系與企業效益掛鉤;因為企業效益不好,很多一線工人工資已經從前些年高峰期的每月4000元至5000元降低到現在的2000元至2500元;車間主任、副主任級別從之前的每月7000元以上降低到了現在的4000元。
對于“被平均現象”,記者于4月6日下午2時致電鞍鋼股份董秘辦,想請公司董事會秘書張景凡做出解釋,但對方表示張景凡正在開會,時隔一小時,記者再次致電董秘辦時已無人接聽。
鞍鋼收緊招人,生產率比照先進企業
冷軋廠自從2015年之后就沒有再進新人,鞍鋼內部發布“3005方案”。
不僅是下調員工工資,鞍鋼已經暗暗收緊了新進員工通道。
一位鞍鋼中層干部對新京報記者表示,“煉鐵總廠已經十年沒有招新人,冷軋廠自從2015年之后就沒有再進新人。”
鞍鋼股份在社會責任報告中指出,2015年公司招聘專科及以上學歷的應屆生僅209人。
一家三代都在鞍鋼的程明(化名)屬于典型的鋼鐵家庭。“現在鞍鋼幾乎七成的員工都是鞍鋼子弟”,程明說。
不過對于現狀,程明略顯無奈,“我們廠十多年沒進過人了,人員老化太嚴重。現在國家規定大學生進廠都是干部身份,可領導崗位就這幾個。”程明表示。
不僅新進難度加大,在崗員工同樣面臨壓力。根據國資委最新要求,2016年鞍鋼集團工資總額預算預計比上年下降8%-10%。
新京報記者從多位鞍鋼員工處證實,鞍鋼集團去年年底發布文件稱,比照世界先進鋼鐵企業的勞動生產率水平,到2018年,鞍鋼集團用工總量控制在10萬人以內。
目前鞍鋼集團員工約16萬人。據新京報記者了解,2015年底,鞍鋼公布“3005方案”,即工齡30年,或還有5年退休的人員,可自愿申請居家休息。
對于集團政策,程明有自己的想法。“我現在也在看,考慮居家”。程明說。“憑我的工齡,居家后每月能拿到四五千塊”,這個問題他顯然已經考慮過很多遍。
鞍鋼集團官微稱,今年前兩個月共有418名在崗職工辦理居家休息,在崗職工優化比例達到7.49%。
新京報記者發現,2015年鞍鋼股份員工總人數為37821人,較2014年減少1625人。
這也是自2012年員工數量持續大幅攀升后的第一次下滑。此前2012年至2014年,鞍鋼股份員工數量曾激增40.7%。
負債449億,主營產品成本高于收入
2011年、2012年連續虧損被“戴帽”,2013年經“財務手術”實現盈利后“摘帽”,若再虧將二次“戴帽”。
“又虧損了!”新京報記者與一位鞍鋼中層干部剛見面,他就開門見山地說。“鞍鋼就是現在中國國有鋼鐵產業的一面鏡子,體制落后,成本高昂,虧損慘重,已經到了不得不痛下決心改革的地步!”上述鞍鋼中層干部說。
年報顯示,公司去年毛利率進一步收縮,從2014年的11.56%下滑至2015年的6.24%,在2007年,這一數據為26.19%。作為主營產品的熱軋薄板系列產品的毛利率更是為-0.26%,這也意味著該產品營業成本高于營業收入。
鞍鋼股份負債也居高不下,負債總額達到449億元,資產負債率為50.70%,相較2014年攀升了3個百分點。
對于2015年巨虧,鞍鋼股份將主要原因歸咎于鋼材市場價格下滑,礦石、煤炭等原料價格降低幅度相對較低,外部市場因素吞噬盈利空間。
這已不是鞍鋼股份第一次深陷虧損泥潭,早在2012年與2011年,其分別虧損40.3億元、21.5億元,以至于在2013年不得不進入被ST的命運。
2014年初,鞍鋼股份宣布2013年實現盈利,凈利潤達到7.7億元,進而公司成功“摘帽”,避免了因連續三年虧損而被退市的尷尬。不過在諸多業內人士看來,此次盈利背后是通過調整固定資產折舊年限的“財務手術”。
在短暫休整之后,鞍鋼股份在2015年又一次迎來巨額虧損,若2016年再次虧損,公司又將面臨被ST命運。
鞍鋼股份表示,已在公司內部“以超常規措施持續加大降本增效工作力度”,但仍不足以彌補鋼價深幅下跌帶來的效益損失。
內部人士:虧損與過度擴張有關
“黃金十年”大肆擴張,內部人士稱多個重組消耗鞍鋼利潤,有重組項目已因連續虧損被迫停產。
在出現大面積虧損之前,包括鞍鋼股份在內的中國鋼鐵行業正沉浸在“黃金十年”里。從2002年至2012年的十年,中國粗鋼產量從1.8億噸上升到7.2億噸的規模,甚至有人將鋼企的軋機比做印鈔機。
鋼鐵“黃金十年”期間,中國發布了第一個鋼鐵產業發展政策,希望通過兼并重組來提高中國鋼鐵行業的競爭力。借此,以寶鋼、鞍鋼、武鋼、首鋼為首的中國大型鋼鐵企業掀起了一股兼并潮,四處攻城略地。
2010年,鞍鋼集團與攀鋼實行聯合重組計劃得到國務院批準,重組后,鞍鋼與攀鋼整體劃入新設立的鞍鋼集團公司,均作為鞍鋼集團公司的全資子公司。
然而,隨著“黃金十年”接近尾聲,鞍鋼開始深陷虧損泥潭。
一位鞍鋼內部人士對新京報記者表示,鞍鋼股份如今的虧損困境與前幾年過度擴張有很大關系,在遼寧朝陽的鞍凌鋼鐵、位于福建莆田的冷軋鋼板公司、重組攀鋼都大量消耗了鞍鋼的利潤。
該人士還透露,前述在福建的冷軋鋼板公司已經因連續虧損而被迫停產。他認為這個項目從一開始選址就有問題,南方市場最主要的是在上海和廣州,可當時鞍鋼卻把廠址定在了福建,直接增加了運輸成本。
一位鞍鋼老干部對新京報記者說,鞍鋼虧損固然有自己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其實是攀鋼帶來的。
“對于這種行業周期性特別明顯的企業,在行業景氣度高峰期來臨前適度控制擴張規模,在公司內部應建立完善的風險預估評測體系。”中投顧問冶金行業研究員苑志斌告訴新京報記者。
高層“大換血”鞍鋼迎來改革機遇
“60后”姚林擔任上市公司董事長,被認為有魄力、干勁大;市場出現回暖,鞍鋼能否抓住時機改革成關鍵。
2015年以來,鞍鋼集團高層出現“大換血”,隨著原任董事長張廣寧調回廣東,鞍鋼“老人”唐復平接任集團董事長一職,姚林則出任上市公司鞍鋼股份董事長。 一位接近鞍鋼高層的人士對新京報記者表示,張廣寧是“中管干部”,當時被委以重任空降到鞍鋼,但其并沒能挽回鞍鋼虧損局面。
上述人士表示,姚林屬于“60后”,他于1988年進入鞍鋼集團工作,此前擔任鞍鋼集團黨委委員、副總經理,并長期兼任攀鋼集團的要職,2015年3月份被鞍鋼集團委任到下屬鞍山鋼鐵集團擔任董事長,履新尚不足兩個月便擔任鞍鋼股份董事長。
一位鞍鋼中層干部對記者表示,姚林年紀輕、學歷高,而且是從攀鋼調過來的,有魄力,干勁很大,目前鞍鋼搞的人力資源優化就是他在抓。
面對頹勢,鞍鋼股份提出了新經營方針:2016年公司將緊緊抓住“效率、質量、客戶”三個關鍵要素,主動變革創新、提升效率,努力提升企業的綜合競爭力。
“在市場比較低迷的背景下,鞍鋼股份應該想辦法更好地滿足市場需求,調整產品結構,淘汰不符合市場需求的低端產品,根據客戶個性化需求,加大產品研發,實現產品供給高端化。”中投顧問苑志斌指出,制定“互聯網+”戰略和改革內部組織管理形式,改善激勵機制也是其出路參考策略。
今年春節之后,鋼鐵市場回暖,鞍鋼廠區內的煉鐵、煉鋼兩個總廠都在生產,鞍鋼股份一位中層表示,“不缺訂單,已全力開動生產線,工人按照正常進行三班倒,三四月份盈利沒有大問題。”鞍鋼股份能否借市場回暖東風治好遺留“病痛”,仍考驗管理層的智慧。
三個鞍鋼人的清明節
對于鞍鋼人來說,今年的清明節過得和往年有些不同:16萬鞍鋼人正處于企業巨額虧損、工資大幅縮水、面臨失業邊緣的艱難期。有的人順應政策號召而主動“居家”離崗,有些人苦苦支撐,也有人早已離開體制,并在外部取得了成績。清明節當天,新京報記者接觸到了三個不同的鞍鋼人。
【中層干部程明】
居家待遇好我考慮居家
程明是那種一看就是領導干部的人。
在鞍山當地的孟泰公園,新京報記者見到了程明。現年59歲的他前額寬闊,眉毛厚重,大眼發亮,臉龐粗獷,聲音渾厚。
程明出生在“大躍進”前夕,一家三代都在鞍鋼。“1980年正式進鞍鋼,結婚生子、我父親退休、提干、兒子進鞍鋼,現在我也要退了。”程明稱,“在鞍鋼真是干了一輩子啊!”
對于鞍鋼在搞的“3005”方案,程明交口稱贊。“鞍鋼現在的人力資源政策不錯。為什么呢?自愿!自愿就民主嘛!而且待遇也好啊,不少工人現在拿的工資太少了,因為跟企業效益掛鉤嘛”,程明語速慢了下來,“但居家就不一樣了,待遇比照退休,待遇可能比現在在職的工資還要好!”
“而且一個月辦一次居家申請,一直搞到2018年底,這什么意思呢?時間長,節奏慢,給員工充分的考慮時間。”程明突然停了下來,回頭看過去,是一個老人落坐在背后的木椅,他稍微放低了聲音,“我在廠里就是給大家這么說的。”
【一線職工趙紅秀】
小妹找對象不再提鞍鋼職工
趙紅秀是個80后,土生土長的鞍山人。清明這天,她和丈夫、女兒一起去鞍山市區東南的千山爬山。
她父親上世紀60年代就進了鞍鋼,幾年前到齡退休。對于趙紅秀的父親那一代人來說,鞍鋼就是天。
趙紅秀回憶說,鞍鋼對于全民職工還是非常照顧的,這讓老一代人心中很有自豪感,“我爸爸那一代人不少人退休后都特意留下兩件鞍鋼工作服,一件換洗,一件穿身上”。
在山上,她和當地人討論起鞍鋼以前的好日子,“以前鞍鋼的人可有錢了,吃頓飯動不動兩百多,啤酒放開喝,現在連人影都沒了”。據開飯店的當地人表示,以前得到九點才打烊呢,現在七點半就關門了。
“妞妞,學習好才有出息。”趙紅秀扭頭對女兒說,口音也換成了普通話。
在臨別之余趙紅秀說了小插曲,“我姨家小妹在我們這一個事業單位,前年找對象非鞍鋼的不要,現在說鞍鋼工資太低,再不提這茬了。”
【鞍鋼老人馬忠普】
鞍鋼困難是體制問題
馬忠普平時很少回鞍山,清明節是一個例外。
今年已年過七旬的他常住北京,在一家外資背景的大宗商品信息咨詢企業擔任高管。在走出體制之前,他曾在鞍鋼工作了幾十年。這些天,他回到鞍山老家掃墓。
馬忠普回憶說,“90年代我就寫過一篇很長的文章給領導,提出非鋼產業轉型。”
“如果鞍鋼允許非鋼產業部門自己獨立發展,怎么著也能出一個三一,出一個萬達,鞍鋼哪能淪落到現在這么困難的境地?”馬忠普表示。
“前些年市場好的時候,企業領導沒有看到,未來這點鋼鐵是養活不了這么多員工的,在養活不了之前,就應該讓他們所在的非鋼產業部門在市場中進行生存,不然也不會有現在這么大的包袱。”馬忠普說。
“表面是戰略思路問題,本質上是體制問題”,馬忠普說,鞍鋼的體制是什么?就是小領導聽大領導,頂上不拿盤子,底下沒法動。
然而,馬忠普的文章呈遞領導、分發下去后就再也沒有下文。“當時鞍鋼要是大力發展非鋼產業,憑鞍鋼的技術、人才和實力,到現在二十年了,怎么發展不起來?”他臉上雖然笑了起來,但不乏惋惜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