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莆田系康新十年收入百億:送金條公關醫院

2016-05-17
来源:《财经》杂志

  作者:肖輝龍 呂方銳 相惠蓮

  醫療灰域玩家

  創收沖動激勵下,部分醫療機構濫用不成熟的免疫療法,監管疏漏催生公立醫院與民資違規合作,“莆田系”資本趁虛而入,野蠻生長、迅猛擴張,終成醫療灰域煉金樣本。

  青年魏則西的人生永遠定格在22歲。

  他在世時或許未料到,其癌症不治離世後的蝴蝶效應,將揭開部分軍地醫院(部隊或地方公立醫院)與民資合作黑幕的蓋子。

  用生物免疫療法對魏則西進行診治的武警北京市總隊第二醫院(下稱武警二院),暴露出科室違規合作、通過百度搜索發布虛假信息、用醫療廣告誤導患者等諸多問題。

  5月9日,卷入“魏則西事件”漩渦的百度公司和武警二院,分別接受國家工商總局和國家衛生計生委(下稱衛計委)等機構調查的結果塵埃落定。作為莆田系醫療民營企業的最大商業推廣金主,百度公司被責令整改醫療、藥品、保健品等相關商業推廣的服務,而武警二院也被責成終止與上海柯萊遜生物技術有限公司(下稱上海柯萊遜)的合作,停止使用未經批准的臨床醫療技術。

  衛計委、中央軍委後勤保障部衛生局、武警部隊後勤部衛生局三方聯合調查組,決定對武警二院10名相關責任人員作出嚴肅處理,其中2名主要領導被予以行政撤職處分,另有2名涉嫌違法犯罪人員,被移交司法機關處理。

  武警二院生物診療中心背後的“莆田系”商人也慢慢浮出水面。“莆田系”醫療企業通過與軍地醫院合作,誇大廣告宣傳效果甚至虛假宣傳產品、使用第三方公司走賬、花費禮金買通院方領導等方式,在監管缺位的醫療生態圈中野蠻生長、迅速擴張,成為醫療灰域煉金樣本。

  患者知情權受損

  除言過其實的宣傳外,並未有人向病患或家屬介紹該療法的“臨床研究”性質及風險

  魏則西,原為西安電子科技大學2012級學生,如果不是因身患惡性腫瘤滑膜肉瘤被奪去生命,他將迎來23歲生日。

  約兩年前,醫生告知魏則西身患惡性腫瘤滑膜肉瘤三期,五年生存率會低於20%至50%。“我認為自己精神崩潰或者自殺的可能性相當不小,當然也不排除我堅信自己能活下來,從而將全部精力投入到治療當中的可能性,不過,我個人認為這個可能性極低。”離世前,魏則西在知乎網站中寫道。

  魏則西父親魏海全對媒體稱,為了給兒子治病,哪怕只有一點希望,都會當作救命稻草。在其他醫院接受20餘次治療後,魏則西通過百度搜索和央視得知武警二院。一番考察後,該醫院一名醫生稱,有來自“斯坦福先進技術”可以治療他的疾病。

  自2015年9月份開始,魏則西在父母陪同下,先後四次由陝西鹹陽前往北京武警二院接受治療。醫院的說辭最後變成虛言。“我的兒子之所以在網上痛批這家醫院,是為了讓更多的病人不受欺騙。”魏海全對媒體稱。

  魏則西之死,引起輿論對武警二院免疫技術療法及百度搜索推廣虛假信息的質疑,也引發武警二院大量與他一樣接受免疫療法病患的激烈回應。5月6日上午,100多位患者和家屬聚集在醫院門口,要求醫院退還免疫療法費用,但當天未獲滿意答複。

  患者家屬李飛(化名)的父親患有肝癌,當時通過百度搜索找到武警二院。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李飛帶著父親的資料去咨詢。李飛記得,當時,候診區循環播放央視對武警二院生物診療的宣傳視頻,診療中心的一位主任也積極推薦生物免疫療法,稱療法很安全,可以提高患者抵抗力,對癌症有抑制作用。

  “他(上述主任)還拿出手機裏的其他患者資料給我看,資料顯示,肝癌患者治療後腫瘤變小了。”李飛告訴《財經》記者。

  聽完描述,李飛開始對生物免疫療法動心。出於謹慎,他又到另外兩家醫院比對,發現武警二院的治療“看起來更加正規”。最終,李飛把父親送到武警二院生物診療中心就診。

  李飛父親此前已在武警二院接受過幾次生物免疫治療,自覺免疫力有所提高。4月25日,李飛再次帶父親到武警二院進行抽血,並交納3萬元押金,本計劃在5月9日進行細胞回輸,但魏則西事件發酵所引發的連鎖反應將計劃打亂。

  其他圍聚在醫院門口提出訴求的患者和家屬,因魏則西事件轉變了對武警二院生物免疫療法信任的態度。現在他們知道,魏則西等病患接受的生物免疫技術療法並非獲批的臨床應用項目,而屬於臨床研究項目。

  按照有關規定,臨床研究技術若用於人體的話,首先要滿足的便是患者的知情權。

  據《財經》記者向諸多病患了解,除言過其實的宣傳外,並未有人向病患或家屬介紹該療法的“臨床研究”性質及風險。

  魏則西事件後,衛計委、中央軍委後勤保障部衛生局、武警部隊後勤部衛生局對武警二院調查後認為,該院存在科室違規合作、發布虛假信息和醫療廣告誤導患者和公眾。

  背後莆田企業現身

  陳氏三兄弟在經營上海康新和上海柯萊遜期間,事業走入快車道,商業版圖也逐漸擴大

  武警二院生物診療中心的背後是誰在操作?兩家莆田商人掌控的公司被挖掘出來。武警二院生物免疫療法技術的提供者為上海柯萊遜,而武警二院的域名管理者是上海康新醫院投資管理有限公司(下稱上海康新)。

  上海康新,由福建莆田三兄弟——老大陳新發、老二陳新賢和老三陳新喜共同出資2000萬元,於2003年1月2日在上海楊浦區注冊成立,主要經營醫院投資管理等業務。上海康新第三片區原經理陳元發對《財經》記者稱,陳新賢從1989年開始在成都學習皮膚病治療技術,並靠承包醫院皮膚病科室起步。陳新喜比陳新賢晚一年到成都,追隨其學皮膚病治療後,陳新喜輾轉上海靠承包醫院肝病科、眼科等,逐漸發家。

  2006年3月10日,陳氏三兄弟成立的上海康新召開了股權轉讓會,決定由陳新發和陳新賢分別將8%和9%股權轉讓給陳新喜。股權轉讓後,陳新發、陳新賢和陳新喜分別占上海康新的股權比例變為25%、25%和50%。自此,上海康新管理的主導權掌握在陳新喜之手。

  2010年前後,陳元發因公司股權分紅經濟糾紛與陳新喜關系徹底鬧僵,不久辭職離開。隨後,他向莆田市中級法院起訴了陳新喜、陳新賢以及上海康新和上海康信。

  為陳元發代理此經濟糾紛案的雲南瀛滇律師事務所律師葉茂向《財經》記者證實,此案已從莆田中級法院移送至成都中級法院,正在進行訴訟。2015年6月3日,陳元發又將陳新發追加為該案被告。

  魏則西事件後,陳元發掌握的上海康新資料,在網絡舉報中被大量傳播。

  陳新喜掌握上海康新主導權後的2007年,他和上海康新某部門負責人武寧籌資2000萬元,收購上海康環醫療投資管理有限公司,改名為現在的上海柯萊遜。

  此前,上海康新曾有一位副總向公司總經辦提議重視生物腫瘤項目,上海柯萊遜正式成立後,主要從事的就是生物技術領域的技術開發、藥物研發和醫院投資管理等業務。陳元發稱,陳新喜多次從上海康新轉賬至上海柯萊遜,經過不斷“輸血”,上海柯萊遜慢慢有了起色。

  陳氏三兄弟在經營上海康新和上海柯萊遜期間,事業走入快車道,商業版圖也逐漸擴大,並將手中業務集團化,上海康新與上海柯萊遜並入上海康新醫療集團(下稱康新集團)。集團旗下公司還包括,上海康信醫院投資管理有限公司(下稱上海康信)、成都華康醫療投資有限公司(下稱成都華康)、新加坡華康投資管理有限公司等。

  另外,康新集團還投資多家民營醫院,包括成都青羊區第二人民醫院成都康新婦科醫院(下稱成都青羊二院)、北京普京醫院、上海康新醫院和杭州真愛婦科醫院,以及成都聖貝牙科投資管理有限公司(下稱聖貝牙科)。

  不少醫院規模體量龐大,例如聖貝牙科在全國共有8家門店,成都、北京、廣州各有兩家,上海、西安各有1家。

  上海康新和上海康信主要與部隊醫院合作婦產科領域項目,合作醫院先後多達60多家。

  上海柯萊遜則與軍地醫院共30餘家合作,其中,少數為部隊醫院,20多家屬地方,合作項目以腫瘤生物技術為主。

  成都華康、成都青羊二院等則主要與醫院合作婦產科和口腔科項目。

  因上海柯萊遜在生物技術領域的迅猛發展,中源協和細胞基因工程股份有限公司准備接盤。上海柯萊遜在2016年初,被原始股東陳新喜和武寧以股權轉讓形式,將公司轉讓給中源協和參與設立的湖州融源瑞康股權投資合夥企業(有限合夥)(下稱融源瑞康)。但這一收購亦受到魏則西事件影響,中源協和股票停牌。

  據中源協和發布的說明稱,鑒於“魏則西事件”中的涉事主體有公司擬通過非公開發行股份的上海柯萊遜,且事件對非公開發行事項存在重大不確定性,結合避免造成公司股價異常波動等因素考慮,中源協和向上交所申請後,於5月4日繼續停牌。

  合作模式複制

  康新集團旗下公司還通過讓合作醫院領導介紹的方式,聯系其他醫院合作。經這種辦法,康新集團先後與全國100多家醫院達成合作

  康新集團內的公司運作、經營模式都大致相同。在陳元發看來,上海柯萊遜的壯大,與其他康新集團旗下公司開拓市場的慣用手法並無二致——在短期內獲得跨越式發展,主要是與軍地醫院合作,誇大廣告宣傳效果甚至虛假宣傳產品,以及偷稅漏稅等方式。

  陳元發介紹,2000年前民營醫療企業一般都是與醫院實行承包制,即借用醫院“牌子”,企業自己雇人看病收費實行財務獨立核算。此後,莆田系民營醫院都轉為與軍地醫院實行合作制。

  這種合作制是公司負責向合作醫院提供技術、資金、產品營銷與宣傳、以及人員培訓等,合作中心的事務則基本都由醫院統一管理並從中提成。

  康新集團旗下公司第一家合作的部隊醫院為成都武警醫院。當時,該醫院上屬的武警總隊一位領導是陳氏兄弟的莆田老鄉。

  此外,康新集團旗下公司還通過讓合作醫院領導介紹的方式,聯系其他醫院合作。經這種辦法,康新集團先後與全國100多家醫院達成合作。

  陳元發向《財經》記者提供了兩份康新集團旗下公司與部隊醫院合作的合同書。他說,在業內這種合作實際上也稱之為“承包”。

  合同書明確了雙方合作方式與收入分配等內容。從合同書可見,醫院合作中心均會由雙方派同等比例的人員組成中心管理委員會進行管理。

  中心財務基本都由醫院方單獨設立賬目,實行專項管理獨立核算,康新集團旗下公司只派人員進行核對。結算賬目時,各中心會按約定比例將錢款彙入公司指定賬號。

  在保證最低保底金基礎上,雙方會依據不同的合作期限,適用不同的分配比例。

  雙方合作以每兩年為一階段,合同一般會約定三個階段的收入分配比例。

  一份合同書顯示,合作第一階段,公司與醫院各取95%與5%,第二階段,各取93%和7%,合作至第三階段,則分別為91%與9%。

  五年前,上海柯萊遜開始與武警二院合作,醫院一直負責就診患者的診斷、抽取免疫細胞和回輸免疫細胞,公司則負責培養免疫細胞在內的技術,其中就有魏則西接受的DC-CIK細胞免疫治療技術。

  公關禮金籠絡院方

  舉報人稱,上海康新給新疆一家醫院時任院長、政委、副院長乃至多個科室主任送禮2000元至10萬元不等。為籠絡人情,每當逢年過節上海康新都會給各合作醫院主管負責人送禮金,禮金中甚至包括金條。

  2014年前後,陳元發多次在實名認證的微博中發布向有關部門舉報上海康新涉嫌行賄受賄的材料。

  其中一份由原上海康新某部門負責人簽字的“節日補助費支出審批表”顯示,2012年1月5日臨近春節期間,上海康新給新疆一家醫院時任院長、政委、副院長乃至多個科室主任送禮2000元至10萬元不等。

  2009年10月25日的康新計財部報告顯示,公司給某醫院院長5萬元、婦產科主任2000元以及送院領導軟中華煙4條和2600元,送科主任餐費、住宿費5350元等合計7.4萬餘元。這些款項被寫明為開發某醫院婦科中心的費用。

  另一張2008年春節期間給部隊大連某醫院婦科中心的禮金、禮品審批表顯示,禮金從該院院長20萬元到藥房200元不等,總計54萬餘元,審批人顯示為陳新喜。

  針對網絡舉報材料,《財經》記者多次致電以上醫院方,唯一接通電話的一家醫院醫政辦公室工作人員表示,不對此做回應。

  陳元發舉報的資金輸送賬單數量與種類繁多,還包括咨詢顧問費等。

  在宣傳費上,上海康新、上海柯萊遜等與軍地醫院有合作的康新集團旗下公司,對各合作醫院項目的宣傳投入也毫不吝嗇。如2011年,康新集團旗下公司與西部某軍區醫院的合作項目年營業收入達4580餘萬元,而廣告宣傳費用當年就花費611萬餘元,占到總收入的13.3%。2012年,公司再次加大對該醫院的合作項目宣傳力度,宣傳費用提升將近1倍,至1007萬餘元。

  “每年廣告投入都會占各公司收入約10%至30%的比例。”知情人士認為,大量禮金維護、疏通醫院方關系等,都成為推進上海康新和上海柯萊遜等康新集團旗下公司迅速發展的關鍵因素。“集團公司基本都會通過所在地媒體宣傳醫療產品,但很多部隊醫院有要求不能在報紙、電視上做宣傳廣告,所以後來逐漸通過網絡來推廣合作項目,合作方則主要是與百度推廣。”

  正因以上助力,陳元發稱,2003年至2014年這十餘年間,上海康新業務總收入接近百億元。

  第三方走賬秘密

  “2000年至2015年期間,與軍地醫院合作的康新集團旗下公司經濟收入高達百億元,但仍有大量資金未交稅。”

  陳元發還曾向國家稅務總局等部門提交過有關上海康新涉嫌偷稅漏稅的材料,沒有回音。

  上海康新其實早在2014年被原始股東自行注銷。工商資料顯示,2014年3月18日,上海康新召開股東大會,決定解散公司並進行清算,5月13日通過工商注銷審批。

  其注銷真實原因未知,陳元發認為是因公司長期存在偷稅漏稅行為並向合作醫院方行賄等情況,為避免違法行為敗露,所以股東商議決定注銷。

  《財經》記者聯系陳氏三兄弟核實陳元發所言,但無人接聽電話。

  “2000年至2015年期間,與軍地醫院合作的康新集團旗下公司經濟收入高達百億元,但仍有大量資金未交稅。”陳元發稱。

  此前,多數合作醫院都是與上海康新簽訂的合同,如今,這些醫院的合作協議陸續到期,加之上海康新已自行注銷,所以不少醫院方會否認合作事實。個別合作醫院的合作賬款結算,因此受到影響,新疆某部隊醫院,至今還有700多萬元的餘款沒有與上海康新結算,其理由是無法彙到上海康新賬號。

  據陳元發介紹,上海康新在與全國100多家醫院合作過程中,通常會通過內部人控制的第三方公司走賬,來實現錢款逃稅目的。其中,陳新喜管理的上海康新、上海康信和上海柯萊遜,主要通過莆田市秀嶼區禮泉貿易有限公司和莆田市斯特醫院投資有限公司(下稱莆田斯特)走賬,這兩家公司都在2008年左右成立,法定代表人均為陳新喜的親戚。

  陳新賢管理的多家成都醫療公司與醫院合作的彙款,則主要通過成都青羊二院走賬,該公司主要負責人和法定代表人均為陳新賢。

  據悉,莆田斯特以醫院投資管理業務為主,公司位於莆田市蘇田村,平日不見門牌也沒有營業執照,外人很難知曉有公司駐此,但其賬目上常有上千萬元的現金流。

  2009年4月1日,上海康新曾開出過一份蓋有公司公章的委托書。內容為委托莆田斯特作為公司代表,全權參與合作醫院進行有關“婦產合作項目”的財務結算與彙款。《財經》記者獲得的莆田斯特2013年至2014年交易流水對賬單顯示,賬單交易名目包括與合作醫院的生物診療和泌尿科婦產科款項,以及醫療收入、醫療設備款、合作分成和收益分成等項目款。

  2013年5月27日,武警二院生物診療中心合作款項轉入莆田斯特570餘萬元,5月31日,該公司賬目達到了近兩年間最高餘額數6176萬餘元。

  平時賬目單次流動金額高時也可達數百萬元,餘額則大多保持在3000萬元至5000萬元之間。截至2014年2月11日,莆田斯特的賬目流水積數超過了20億元。

  巨大的賬目數額與上海康新注銷前的利潤收益情況形成鮮明反差。上海利永會計師事務所對上海康新作出的審計報告稱,該公司2011年度收入為348萬餘元,利潤總額為52萬餘元,2012年銷售收入則為351萬餘元,利潤總額為48萬餘元。

  陳元發說,由於走賬公司設立在莆田,陳氏兄弟在當地人脈頗廣,加之親朋幫助,所以很容易達到第三方走賬逃稅目的。

  目前,康新集團旗下的北京普京醫院、上海康新醫院和杭州真愛婦科醫院都因涉嫌違規、違法被吊銷營業執照。

  魏則西事件後,衛計委等調查部門要求武警二院立即終止與上海柯萊遜的合作。同時,對其他合作項目運行情況進行集中梳理清查,停止使用未經批准的臨床醫療技術。按照中央軍委《關於軍隊和武警部隊全面停止有償服務活動的通知》要求,對所有合作項目立即終止。

[责任编辑:朱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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