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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省纪委官员谈离职:为升迁把嘴闭上我做不到

2016-06-16
来源:新京报

  2014年10月23日,陸群。新京報記者周崗峰攝

   記者韓雪楓

 
  對話人物:陸群,45歲,湖南新化人,此前任職湖南省紀律檢查委員會預防腐敗室副主任(正處長級)。其新浪微博“御史在途”擁有24萬粉絲,是網絡空間中最知名的紀檢官員之一。
 
  對話動機:6月11日,陸群到國企任職紀委書記的消息被公開。陸群稱,他已經不是公務員,沒有編制,是企業聘用人員。這個體制內的網絡大V,正式與機關告別。
 
  大V“御史在途”陸群離開機關,結束23年宦途的消息,沉寂了3個多月才被公布。
 
  6月11日深夜,處長陸群在湖南省紀委的辦公室清理完畢。現在,他是湖南財信金融控股集團紀委書記,同時分管監察和審計工作,是一個“隨時可以被解聘”的員工。
 
  “離開機關,一身輕松,沒有留戀。”陸群說。
 
  陸群一直被視作“個性官員”。他曾在微博上為農民工討薪、公開叫板縣委書記、實名舉報企業污染……
 
  2014年,他在微博上公開質疑國家食藥監總局,他稱藥典將南方“金銀花”更名為“山銀花”的行為,給數以百萬計的南方花農造成損失。
 
  他稱,南方金銀花如果不正名,會辭職做獨立調查。
 
  去年4月,陸群并未等到該事件的預期進展,在微博上宣布將辭去公職。
 
  接受剝洋蔥采訪時,陸群聲稱會將此事死磕到底,看起來,這是公務員身份扔給他的唯一一件未完成又必須完成的事。
 
  公開資料顯示,陸群進入的新單位,是一家國有獨資公司,系湖南省屬地方金融控股平臺、國有大型骨干企業。
 
  御史不在仕途,仍在體制。
 
  談辭職

  “有了標簽,我的進退去留都會被解讀”
 
  剝洋蔥:你什么時候離開機關進入企業?
 
  陸群:今年3月20日。從宣布辭職到正式離職,將近有一年的時間。這是因為宣布辭職后,組織上找我談了話,對我進行勸誡。
 
  作為一名老黨員,也得聽組織招呼。如果在那種情況下辭職,難免會引起輿論誤讀,帶來負面影響。會有人議論,你是不是被拋棄了?組織是不是對你進行了打擊?
 
  后來計劃去高校做學問。正聯系時,正好現在的單位組建紀委,我就過來了。
 
  剝洋蔥:這件事情公布后,很快引起公眾關注。
 
  陸群:每天都有公務員辭職,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我已經被貼了標簽,進退去留都會被解讀。
 
  如果我“進步”了,會有人說,是不是代表某種風向;如果我長期原地踏步,會有人說,是不是某些方面收緊了。
 
  剝洋蔥:你曾數次說過厭煩了機關。
 
  陸群:我對機關是有感情的,畢竟在那里揮灑了青春。但正因為待得太久,我覺得已經把青春獻給了機關,不宜再把生命耗在那里。
 
  我不是一個安于現狀的人,想要折騰一下,換種活法。我辭職,除了因為在機關工作了23年,有點厭倦;再一個,對“金銀花改名事件”,心中始終慪著一口氣。
 
  剝洋蔥:“金銀花改名事件”是你辭職的直接原因?
 
  陸群:去年4月底,我去隆回縣一帶考察,見了一些花農。看著花農的處境,想起之前的舉報沒有解決問題,氣憤之下就在微博上宣布要辭職,繼續獨立調查。
 
  這不是一時沖動,我經過了深思熟慮。
 
  離開機關后,說話的顧忌更少一些。我向國家部委“開炮”,壓力層層傳導下來,搞得領導為難。
 
  另外,離開后,也有更多精力去研究金銀花。我這個人認死理,金銀花這件事我會跟到底。
 
  剝洋蔥:公眾對你辭職仍然有一些討論和猜測,比如體制或官場容不下你,去國企的工資更高,或者仕途遇到了天花板。
 
  陸群:這些說法不客觀。國企的工資確實會高一些,但工資不是我在意的地方。
 
  這是我的個人選擇,我認為體制對我還是很包容的,我在網上發表一些言論,參與一些公共事件,沒有受到太大阻力和壓力。
 
  說得更直白一點,我主動離開機關,又不是誰把我趕出機關。如果我繼續待在機關,干到退休一點問題沒有。
 
  甚至我不離開機關,只要不犯錯誤,“進步”應該是早晚的問題。和機關同齡人相比,我進步不算快,但也絕對不算慢。
 
  2006年,我35歲就提了副處級,2009年成為副主任,資歷算比較老的。如果我在機關干下去,不謙虛地說,應該會有我一個位子。

  談“金銀花改名事件”

  “我一向反對用對抗的方式去維權”
 
  剝洋蔥:“金銀花改名事件”中,有專家說你是外行攻擊內行。
 
  陸群:首先,我出身醫生世家,家里的醫務人員有幾十個,我耳濡目染,對中醫藥并不完全是外行。而且,金銀花改名問題不完全是學術問題。
 
  再一個,我對金銀花下了苦功夫研究。我自費花了五六千元去知網下載論文,筆記就做了好幾大本。
 
  負責任地說,在金銀花方面,很少有人比我了解的多。我會繼續搜集、整理材料,拿到一些證據。我以后會公布一份報告。
 
  剝洋蔥:有人指責你的行為影響社會穩定嗎?“金銀花改名事件”時,有隆回花農走到了街頭。
 
  陸群:我不認為我的行為會引發不穩定因素。當時確實有農民上街,有為我聲援的意思。實際上,如果我不發聲,老百姓表達訴求的力度也許會更大。
 
  但我非常擔心。我不是擔心他們捅出什么簍子來,因為如果是聲援我,他們不會做出格的事。我怕的是,這樣的舉動容易給人以口實。
 
  我不需要他們聲援,曾通過多種渠道拜托花農們不要給我添亂。
 
  剝洋蔥:你對自己的方式比較自信?
 
  陸群:我接觸群眾,又身在體制,加上在省紀委這個相對特殊的崗位工作多年。對于一些涉及公共利益的問題,我肯定比普通老百姓更加清楚該如何解決。
 
  我一向反對用對抗或者其他極端的方式去維權。
 
  剝洋蔥:你的方式是發微博?
 
  陸群:對于一些重大的問題,已經窮盡“正當渠道”還不能解決的話,適當擴大影響,引起公眾、社會甚至國家高層的關注,也是一種解決問題的方法。
 
  以前沒有微博時,我也通過論壇發聲。只是現在移動互聯網時代,微博的影響力更大。
 
  就像“金銀花改名事件”,隆回縣的書記、縣長、常務副縣長不斷到國家藥監局上門表達自己的訴求,反映群眾的呼聲,一點作用都沒有。
 
  談公共事件發言

  “如果有人因為講真話而受打擊,很不正常”
 
  剝洋蔥:你是網絡大V,在公眾眼中,是一個仗義執言敢說真話的官員形象。
 
  陸群:我們新化人自古就尚武重義,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敢于打抱不平,敢于直言。我在網上展示的形象和生活中的我是統一的。
 
  我無非就是比人膽子大一點,不怕事,敢于說出來,不是比別人高明。
 
  一個國家,如果有人因為講真話而受打擊,是很不正常的。為了升遷而把嘴巴閉上,我做不到。
 
  剝洋蔥:你的領導、同事如何評價你?
 
  陸群:至少在臺面上,他們還是認為我是一個敢講真話的人。但背后是什么態度,我就不知道了,不是所有人都喜歡你講真話。
 
  講真話必然會令一些人不舒服。有的人在講假話,你講真話就顯得與眾不同;再一個,你講真話必然會戳穿一些人的假話。
 
  有一次,我在交通系統參加一次評審,他們弄了一個預防腐敗的項目。我直言不諱,他們聽到就很不高興。但我從來都是對事不對人。
 
  剝洋蔥:你因敢言、直率受到關注,是否會有一些非議?
 
  陸群:議論肯定會有,比如說你想走捷徑,借此上位。
 
  我不在乎,人生天地間,隨便做什么事、說什么話,都會有人議論。我覺得做人,活得本真,無愧于良知就行了。我不是沽名釣譽的人。
 
  這次我離開機關,官都不當了,這種議論自然就會沒有了。當然,我辭職并非為了回擊這一議論。
 
  剝洋蔥:在職時,這種關注對你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陸群:人怕出名豬怕壯,這不是一件好事。名氣沒有給我帶來什么好處,只是帶來負擔。出名不是我的目的。
 
  我甚至聽到過“陸青天”的稱呼。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傳統,老百姓希望有清官為自己做主。古代“青天”后面接的是什么?“大老爺”。我聽到很不舒服,甚至很惶恐。
 
  這也不符合法治精神,把政治清明的希望寄托在一兩個官員身上,不現實不靠譜。
 
  我何德何能,給老百姓辦幾件小事就成“青天”了?人言可畏,這類帽子是我的負擔。
 
  談身份

  “我應該算是政務人員個人微博”
 
  剝洋蔥:最近發生的一系列熱點新聞,如“魏則西事件”、“雷洋事件”,你在微博上選擇了沉默,這與兩年前的你大不一樣。
 
  陸群:我并沒有不關心這些事件,之所以沒在微博上講,是因為我正處在工作變動的敏感時期,不想被注意到。
 
  這個我很苦惱,離開機關后,我的微博認證繼續用省紀委的身份顯然不合適,但取消認證后,別人一看就會說,我是不是被打壓了?
 
  我現在的認證里加了一個“前”字。
 
  剝洋蔥:在職時,你既是網絡大V,又是體制內的紀委官員。你如何定義在網上發言時的身份?
 
  陸群:我在網上發言,是以網民的身份。
 
  但我又是一名省紀委的處長,我有工作紀律,不能在非工作場合談自己的本職工作。比如開了什么會、研究了哪些東西,這都有統一的宣傳口徑,我不能在網上去談這些。
 
  新浪把我定義成個人政務微博,我不認同,我認為我應該算是政務人員個人微博。
 
  政府做得不對的地方,我提出批評;政府做得正確的地方,我也點贊。我這種發聲完全是自覺的,基本上沒有人來做我的工作,給我交任務。
 
  剝洋蔥:你批評過上級領導嗎?
 
  陸群:我經常批評上級,工作上有什么意見,我從來直言不諱。
 
  當然,批評上級要委婉一點,更多是以建議的形式。其他比我級別高的官員,我沒有辦法面對面,就采取公開批評法。
 
  舉個例子,我曾在微博上公開批評過一位云南官員搞形式主義和炫耀政績工程,媒體起了個標題:“湘滇兩省官員網上爆發口水戰”,有領導看到了批示說,我公開批評其他黨員干部,是黨的政治紀律不容許的。
 
  我對這個批示不認可,直接頂了回去。批評與自我批評是我們黨的重要思想武器,怎么能說違反政治紀律?
 
  剝洋蔥:你在微博上有沒有批評過體制?
 
  陸群:作為一名黨員干部,我從來沒有在微博上批評體制,我批評的都是黨內不正之風、腐敗現象和不檢點的個人。我對體制很擁護。
 
  我認為,一個對著黨旗宣誓過的黨員,去批評自己的體制,是一件很矯情的事。有什么看法,可以在內部會議上,或者以書面形式,向黨的上一級組織直至中央提出。
 
  談體制

  “像我這樣的人,在體制內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剝洋蔥:離開機關,進入企業,你算不算離開體制?
 
  陸群:有人會認為,離開機關就是離開了體制,不是這樣,國有企業也在體制之內。甚至說,只要你是一個黨員,你就算在體制之內。
 
  我也不是離開了體制就活不下去,我有這個思想準備,隨時可以離開這個體制。
 
  剝洋蔥:如果沒有體制內的身份,你做不了那么多事。你覺得,你和體制是種什么關系?
 
  陸群:像我這樣的人,在體制內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但是不謙虛地講,我至少在一些方面,還是有一定的特長,能發揮一些作用。如果體制能夠比較好的利用我們這些人,還是能做很多事情。但我也不會把自己看得太高。
 
  不過體制如果把我這樣的人推到對立面,肯定是它的損失。
 
  剝洋蔥:你對體制還是有感情的。
 
  陸群:實事求是地講,體制對我還是很包容的,沒有虧待過我。
 
  作為一個農民的兒子,我從一個大學生,到進入鄉鎮機關,再到進入縣級機關、省委機關,我沒有找過任何關系,全是靠自己的努力和組織的培養、關心。
 
  我在工作調動的過程中,也沒有遇到過任何的腐敗現象。
 
  剝洋蔥:離開機關,你還有什么遺憾嗎?
 
  陸群:我一直希望推動湖南省預防腐敗方面的地方性法規出臺。中央還沒有這方面的法律,我希望地方上能為國家做一些探索。
 
  現在離開了機關,這個工作和我沒有關系了,只能深表遺憾。
 
  剝洋蔥:如果滿分是100分,你給自己的工作打多少分?
 
  陸群:至少是90分吧。
 
  剝洋蔥:你身上被貼了很多標簽,你最希望別人怎么定義你?
 
  陸群:一個活得比較率真的人。
[责任编辑:邓煜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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