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深山中的郪江鎮
攝影:王磊
巴蜀土地肥沃寬廣,縱橫交錯地遍布著逶迤的河川。巨江細流沿岸的重巒中,誰也說不清藏有多少漢代的崖墓。對於大多數現代人而言,這些寂靜潮濕的洞穴原本無足輕重。親身走進岩間“室宅”,粲然如初的雕刻卻讓我如同看見封存的前朝時光。
隱藏於曠野田間的孫家灣崖墓群
攝影:王磊
四川綿陽三台縣的郪江古鎮位置僻遠,遊人罕至。石板街頭新修的牌坊高懸“郪王城”和“東廣漢郡”榜書,追訴著往昔榮耀。事實上,除了地理志的只言片語,山鄉地表早已尋覓不到唐以前的記憶。崖墓調查材料陸續刊發後,小鎮的名字很快傳揚了開來。面對懷揣特殊興味的訪客,鄉民們逐漸習以為常。
崖墓墓口的神秘
攝影:陳新宇
東漢以來開鑿的崖墓在郪江鎮方圓三十裏的地界頗為密集。緊靠集鎮的金鍾山、紫金灣等墓群受到維護,對外開放。更多的墓葬在經過調查和測繪之後,一如既往地荒置在山崖間,被叢雜的草木掩蔽著,很少有人問津。在田野環境下,針對考古遺址的“回訪”往往都非易事。
古鎮附近的金鍾山一區崖墓
攝影:梁鑒
三年前的秋天,我第一次入蜀。火車穿越秦嶺,循嘉陵江南下,眼前豁然開朗,山河壯闊而潤澤。幾天之後的清晨,投宿在郪江的我一早就踏出了房門。鎮子外,頹敗的龍腦橋默然無聲,清亮的雞鳴起伏不絕,群山隱沒在乳白色的濃霧裏。仗著考古報告的地形簡圖,我步履匆忙地邁上狹窄的山路,盤算著時間趕往下一組崖墓。
紫金灣一號墓墓壁上的蜀風漢韻
攝影:陳新宇
柏林坡是距離鎮子大約六七裏的一座矮小山頭,坡上坡下共分布了二十多座崖墓,郪江繞著山嘴靜靜淌過。前一天,探尋被登記為一號墓的大型崖墓未能遂願;幾經歧途,我終於抵達目的地。假若把裝飾精美的古代墓葬比喻成幽冥世界的家園,那么與川渝地區多數崖墓組合一樣,最闊綽的這座府第位踞中央。墓口並不顯眼,惟有登堂入室,才能發現洞天。
因“狗拿耗子”畫像而聞名的金鍾山一區一號崖墓
攝影:王磊
低頭走進墓道盡頭的洞門,木結構建築的形象毫不意外地撲面而來,讓人應接難暇。甬道徑直延伸向山岩內部,兩側的牆壁或者雕梁畫棟,或者修鑿石室,頭頂之上還懸掛著重重藻井。幽黑的崖洞深處,幾級石階通入“寢宅”,正前方碩大的朱紅立柱遙相矗立。郪江流域的崖墓常常在尾端設置居於室中的“都柱”,柱子尺度偉然,成為視覺的絕對核心。柏林坡的十六棱圓柱承托方形的櫨鬥,三面出一跳鬥栱,有如傘柄一樣擎起了整座後室的屋蓋。厝身其間,我的心緒略顯激動。平素裏只能從畫像中窺見一斑的漢代殿堂,眼下竟然觸手可得。
賦彩莊重的柏林坡一號崖墓
攝影:梁頌
柏林坡一號墓的後室
攝影:梁鑒
莊子高唱過“方死方生”,蘇子低吟著物我無盡。從某種角度看,生與死也許不是硬幣的兩面。環顧柏林坡一號墓閎闊的後室,參差的柱枋與鬥栱玄赤各半,錯疊的顏色似乎有意昭示生死的交融。大限固然值得憂戚,營造一座堅固華美的屋舍,大概能夠供魂靈永久憑依。徘徊在洞室內,外部世界的聲光杳不可及,林林總總的雕刻予人奇妙的幸福感受,幾乎忘卻今夕何夕。門邊軒昂的駿馬,梁下棲止的仙鶴,柱頭跳躍的猛虎,盡皆帶著溫度和呼吸,眼前演繹著鮮活的漢朝圖景。
吳家灣一號墓的都柱
攝影:梁鑒
柏林坡一號墓的側室
攝影:梁鑒
巴蜀崖墓絢麗繁華,但是很少留下主人的蹤跡,以至於自古以來被誤認為“蠻洞”或仙居。有時,驚喜在不經意出現,一號墓的幾則題記成為破解建墓人身世的密碼。1900年前,時值東漢初平年間,在曆史上籍籍無名的齊氏家族選擇用石刻講述他們的事跡和情愫。側室牆壁上繪制著一幅優雅的宴飲圖,帷帳高懸,尊盤羅列,夫婦相守而坐。即使肉體終將朽爛,畫中身形堅如金石。從前堂轉入後室,可以見到一組露骨的連續畫面。鬥栱之間的空隙裏刻出搖曳的男女輪廓,自左向右分別做出私語、牽引和交接的姿態。窺見此景,看客大可不必驚奇:當時的道家認為,房中作樂有助於陰陽調順,益壽延年,生時不可或缺,來世自然也需照常施行。
綿陽博物館陳列的東漢崖墓陶俑
攝影:梁鑒
漢代人口口聲聲呼喚的長生和不朽,借助死後享用的山石廳堂得以實現。墓中一如人間,人丁、資財、酒食、聲色,無所不有。躲過盜擾的柏林坡二號墓提供了有關喪葬的更多原始信息。石門揭開後,人們看見逝者葬具的周圍整齊地碼放著陶俑、陶馬,以及屋舍、杯盤等明器。崖墓所見的俑像雖然難逃模范的窠臼,但是足以稱得上清新自然。無論窈窕的少女,還是滑稽的俳優,都流露出樂天派的笑靨,誰見了都不禁莞爾。
墳台嘴一號墓的側室
攝影:王磊
墳台嘴一號墓的“庖廚”
攝影:王磊
從西漢開始,淮泗一帶就誕生了橫向構造的大型崖洞王陵,中國的墓葬景觀由此劇變。川渝崖墓雖不及諸侯王世家的陵墓恢宏雄偉,建造方式卻如出一轍。不同的是,西南邊地的東漢豪族因地制宜,利用本地山岩易於擴鑿的特點,發明了獨特的合葬風俗。宋人在《隸釋》中記載,彭山縣的一座崖墓總計葬入張氏四代成員。郪江鎮規模最大的崖墓位於墳台嘴,院落達到四進,想必也耗費數世之功。
綿陽崖墓出土的東漢陶馬
攝影:梁鑒
那些魂歸異鄉的謫人帶著中原的建築樣式與族人賓客一道闖進巴山蜀水。在郪江上遊不遠處的塔梁子,人們發現一座進深30餘米的深邃崖墓,墓中鑿出了大大小小十多間龕室。長篇的墨書題記寫道,原籍南陽的墓主人擁兵十萬之眾,前來參加與羌人的鏖戰,意欲借此建功贖罪。
墳台嘴一號墓墓門
攝影:王磊
鑽出洞口,作別柏林坡前,我習慣性地回望墓門。門楣已經塌毀,看不到石刻的簷瓦。很多時候,門前會刻出一對闕樓,仿佛象征了黃泉的入口。按照計劃,我不得不快步向前趕去,等著我的,是躲在蒼岩和蕪草之間數不盡的時空通道……
紫金灣三號墓的鳳闕
攝影:梁鑒
從19世紀末開始,海外旅行家抱著強烈的獵奇心理深入中國腹地,率先對巴蜀崖墓發生興趣。先後到來的日本學者鳥居龍藏和法國詩人謝閣蘭都不信任當地人的說辭,斷定這些遺跡應是漢代墓葬。不久以後,戰爭促使中國的新派學者齊聚西南一隅,對曆代崖墓的系統調查漸次展開。截至21世紀初年,考古工作者僅在郪江鎮周邊就發現了超過千座裸露的崖墓,其中建築形象豐富的占三百餘座。
金鍾山二區崖墓的六博畫像
攝影:王磊
奢華而又內斂的崖墓建築在後漢隆盛一時,隨後很快趨於式微,漸漸為人們所遺忘。今天的鄉人並不計較這些奇怪的洞穴和石室由何人建造,絲毫不以為意地在其中堆滿柴草。時近兩千年前的“永恒家宅”,終究未能庇佑他們的主人,穿透時光迷霧映射出來的仍不過是一場美好的漢代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