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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經濟的三個待解之謎

2017-02-04
来源:FT中文网

     

  在過去的2016年里,關于中國經濟的爭論變得空前激烈。年初中國便成為全球金融市場的最大焦點。人民幣在一月初的加速貶值,再加上股市的熔斷,導致對中國經濟硬著陸的擔憂甚囂塵上。進入2季度,由于債市違約的上升,對債務問題的擔憂卷土重來。到了3季度,隨著房價在部分一二線城市加速上漲,市場的焦點轉移到了房地產泡沫。而4季度以來,雖然房地產在調控之后有所降溫,但人民幣貶值和資本外流的話題又再次成為話題中心。
 
  特別的,在一些關鍵的問題像人民幣,房地產和債務,都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對立看法。
 
  先看人民幣。一派認為人民幣貶值主要由于基本面驅動,另一派則認為人民幣貶值主要由于預期的驅動。 “基本面”派認為,人民幣在過去兩年的貶值,關鍵在于基本面的變化。那什么是導致人民幣貶值的基本面呢?在2015年下半年到2016年初,最受關注的是中國經濟下行和強勢美元。當時,市場對中國經濟非常悲觀,認為中國可能會大幅貶值以刺激出口。同時,國內貨幣政策的放松也會增加人民幣貶值的壓力。另一方面,市場當時對美國經濟非常樂觀,認為美國在2016年可能會加息4次。
 
  但是,中國經濟在新年之后強勢反彈,而美國經濟則低于預期,對美聯儲的加息預期被市場迅速下調。雖然中國經濟下行和強勢美元被證偽,但人民幣仍然面臨巨大的貶值壓力。下半年以來,隨著對房地產和債市的擔憂日益升溫,房價泡沫和貨幣超發受到更多的關注, 被認為是人民幣貶值的背后推手。
 
  和“基本面”派不同,“預期派”認為人民幣的貶值壓力主要來自貶值預期,而非基本面。在“預期派”看來,真正影響大多數外匯市場參與者決策的,不是美國加息前景或是資產泡沫這樣的基本面因素,而是過去的人民幣走勢。人民幣貶值走勢和單邊貶值預期的相互強化,自我實現,才是2015年8月之后貶值壓力陡然增強的根本原因。
 
  “基本面”派將北京同東京的房價對比,得出人民幣具有貶值壓力。而“預期”派則認為前者所說”基本面“,更像是在貶值預期下,被市場所選擇性相信的”故事“。否則,為什么不能從東京的出租車價格是北京的將近10倍,得出人民幣應該升值?“基本面”派指出,中美利差的下降是貶值的重要原因,但“預期派”認為,從結售匯的主體看,不論是企業還是居民,匯率預期的影響都要遠遠重要過利差。
 
  對于普通大眾而言,“基本面“派和”預期“派的爭論意義有限,因為這兩派的結論其實是一樣的。那就是在既定的政策框架下,不論是基本面還是預期驅動,人民幣都面臨著相當的貶值壓力。但是對于政策制定者而言,人民幣貶值究竟是由基本面還是預期驅動,則關系重大。
 
  如果是基本面驅動,由于房價不太可能出現大幅下跌,而貨幣超發更不可能在短期內發生變化,那么人民幣貶值將是一個難以遏制的長期趨勢。對于政策制定者來說,這種情況下唯一的選擇就是實行浮動匯率,停止用外匯儲備去干預市場。即使現在不放,未來也會被市場力量所倒逼而放。這時,“保匯率還是保儲備”是一個很現實的選擇。
 
  但如果是預期驅動,對于政策制定者而言,最關鍵的是打破單邊貶值預期。通過增加匯率的雙邊波動,來告訴市場人民幣能貶也能升。過去的2016年,在美元指數從100跌到93的時候,人民幣兌美元相對穩定。但當美元指數從93反彈回100的時候,人民幣兌美元加速貶值。這種 “易貶難升“的狀態,毫無疑問將惡化單邊貶值預期。這時,”保匯率還是保儲備“的選擇未必存在,反而該出手時就應該出手。一旦預期惡化,出現恐慌性換匯,到那時儲備只有下降的更快。但加強匯率調控,即使短期內消耗外匯儲備,如果可以穩定預期,從長遠來看反而可以減少儲備的下降。
 
  第二,在房地產問題上,同樣存在兩派不同的看法。一派認為房價上漲主要源于貨幣超發和資產泡沫,另一派認為房價上漲背后是土地供應的錯配。
 
  “泡沫”派認為房價上漲主要由于在寬松的信貸環境下,大量資金流入房地產市場,催生了房地產泡沫。而泡沫最終將會破滅。而“錯配”派認為,資產泡沫無法解釋中國只有少部分城市經歷了房價的大幅上漲,也無法解釋為什么發達國家也經歷了貨幣的大幅寬松,但房價漲幅卻非常有限。“錯配”派認為,問題的關鍵不在于資產泡沫,而在于土地供應。現行的土地政策與人口流動的方向出現背離,才是導致中國高房價和高庫存并存的根本原因。
 
  “泡沫”派認為,中國房地產行業已經過度投資,由信貸推升的房地產泡沫,最后將導致中國樓市出現類似日本90年代的崩盤。而“錯配”派認為,中國房地產本質是一個結構的問題,面對的是投資過剩和不足并存的情況,泛泛而言投資過剩或者房價泡沫意義不大。同時,不能忽視政府“有形之手”的作用。在政府既控制供應又調控需求的情況下,中國房地產的最大風險不在于全面崩盤,而在于財富分配的惡化和對實體經濟的擠壓。
 
  “泡沫”派認為,2016年一線城市的房價的快速上升,主要是投機需求在驅動,之后北京上海的房價將出現大跌。但“錯配”派認為,北京上海的高房價關鍵在于供應不足以匹配人口流入。在嚴格的限購措施下,2016年樓市的主導力量,主要是本地居民置換需求的提前釋放,而非旨在快進快出的投機需求。從這個角度看,由于購買力的透支以及政府的打壓,一線城市在明后兩年會迎來樓市的冷卻甚至下行期。但這和東京房價在90年代的大跌有本質區別。如果目前的供求關系不改變,一線城市的房價難言見頂。
 
  第三,對于債務問題,一派認為債務問題將導致中國重蹈歐美發達國家的覆轍,出現嚴重的金融危機。另一派認為中國的債務問題和發達國家存在本質的區別,出現債務危機的風險很小,最大的問題在于嚴重的資本錯配。
 
  由于發達國家在2008年發生了金融危機,之后又經歷漫長的居民部門去杠桿,經濟長期陷于泥潭之中。這就使得各方對于債務問題和金融周期的關注,與08年之前相比大幅上升。從2010年開始, 國際金融市場就將債務問題視為中國經濟的最大風險,認為中國的金融風險正在顯著上升,債務融資的龐式特征日益明顯,金融市場出現”明斯基時刻“的機會在上升,極有可能會重蹈發達國家2008年危機的覆轍。不談債務問題,似乎無以談中國經濟。
 
  而“錯配”派認為,“危機”派的看法主要基于發達國家的經驗,卻忽略了中國債務問題背后獨特而深刻的制度背景。正如中國房地產問題的本質在于土地在地區間的錯配,中國債務問題的本質在于資本在企業間的錯配。在”錯配“派看來,中國出現西方式債務危機的風險不大,原因在于中國大部分的債務發生在廣義的國有部門內部,從國有銀行到國有企業和地方政府的借貸。這就給了政府很大的空間,通過類似地方債置換和國企債轉股這樣的措施,在不同部門之間騰挪債務。另外,政府對于金融機構有很強的控制力,并能在緊急時刻進行資本重組,這就降低了對于銀行或者影子銀行的擠兌風險,從而避免出現大批金融機構倒閉的顯性金融危機。
 
  但是,這一體系的根本問題也正是在于資本錯配。就像土地供應存在地區間錯配的情況。目前的金融體系,以國有銀行為主體,間接融資為主要融資手段,同時國企和地方政府存在隱性擔保。這種三位一體的構架,導致國有部門資本過剩,但民營部門融資難并存的情況。后果就是,國有部門投資回報越來越低,而民營部門投資增速卻日益疲軟,整個經濟中的資本回報率越來越低,這將導致經濟的長期潛在增長率也隨之降低。債務危機的風險固然需要重視,但更重要的是看到資本錯配帶來的長期惡果。從這個意義上說,不爆發債務危機并不值得慶祝,因為這反而降低了解決問題的緊迫性。
 
  那么如何應對債務問題呢?“危機”派認為應該通過降低信貸增速,從而遏制債務增長的速度。事實上,這也是幾乎所有國際組織結合西方的經驗,給中國債務問題開出的藥方。但在”錯配“派看來,債務是中國經濟深層次體制矛盾的體現,單純遏制信貸增速,無異于揚湯止沸。在現有金融體系下,緊縮信貸時民營部門將首先被擠出,資本錯配的問題只會更加惡化,經濟更可能出現硬著陸的風險。在體制問題沒有解決之前,只有接受信貸增速相對較高的現實。債務增長的代價,不在于未來的危機,而在于當下的資本浪費,所以需要抓緊時間解決剛性兌付和發展直接融資,把資本配置到產出更高的地方。
 
  除了以上三個待解之謎,還有一些問題也有待時間告訴我們答案,擇其大者,
 
  第一,中國經濟的底部在何處。2016年初金融市場對中國經濟非常悲觀,之后的強勁反彈,出乎絕大多數觀察者的意外,顯示了中國經濟的強大韌性。但是也需要看到,經濟的企穩,很大程度仍舊依靠投資拉動,可持續性值得懷疑。中國經濟顯然具有巨大的增長潛力,但潛力能否轉化為動力,端賴于諸如資本和土地錯配這樣的結構性問題能否得到逐步改善。
 
  第二,通脹的空間有多大。中國經濟曾在2010年到2011年曾經歷過通脹的加速上行,當時市場普遍認為通脹將持續很長時間。首先,就像現在流行用貨幣超發來解釋匯率和房價一樣,當時也非常流行用貨幣超發來論證通脹壓力將長期存在。其次,當時的主流意見認為,在到達人口的“劉易斯拐點“之后,勞動力從過剩轉向短缺,由此帶來的工資上升也會令通脹壓力長期存在。但是從2012年開始,中國經濟面臨的通縮壓力都要大于通脹壓力。主流看法也從通脹是長期趨勢,變成了零利率才是長期趨勢。但從2016年下半年開始,通脹重新回到了大家的視野,這一輪通脹可以走多遠,是每個市場參與者都需要關心的問題。而與此同時,中國通脹走勢和全球經濟走勢也密不可分。
 
  第三,全球經濟是否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金融危機之后,主流看法起初認為經濟可以很快復蘇。這種共識導致像IMF和美聯儲這樣的機構,總是過高估計反彈的持續性。在屢屢失望之后,美國前財長薩莫斯提出的“長期停滯”理論逐漸深入人心。該理論認為由于人口的老齡化和技術進步的停滯,全球經濟增長將長期處于停滯狀態,因此通脹和利率也將處于低位。過去幾年的油價暴跌和美聯儲加息次數每每低于預期,似乎驗證了薩氏理論的預見性。但2016年以來全球經濟和商品價格出現了持續反彈,而且在特朗普當選總統后,全球金融市場對于通脹的預期也在持續升溫。“長期停滯”理論是否還適用,還是全球經濟已經走出了這一狀態,新的一年都會帶來新的認識。
 
  無論如何,當下無疑是研究中國經濟最好的時候。無論是問題的挑戰性,還是結果的重要性,都是空前的。不論是哪一派,可能都只掌握了真理的一部分。只有雙方的不斷交鋒砥礪,才能讓我們對問題的認識日益深刻,從而不論在政策制定還是金融投資上,都能作出更明智的選擇。麥格理集團大中華區首席經濟學家 胡偉俊 
 
  (注:本文僅代表作者看法,亦可參考作者所撰寫“理解人民幣匯率”,“中國房地產是不是泡沫”,“中國債務虛與實“)
 
 
[责任编辑:程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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