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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歐梵:在中國文化的幽光中感受餘暉

2017-09-03
来源:香港商报

 

李歐梵教授在寓所接受本報記者訪問。    金敏華攝

  「這個多元傳統裏面,有些東西已經被主流思想埋沒了,這是我的一個主要切入點。我總覺得中國文化傳統對於現代人來說都是一些幽魂,無所謂一以貫之,我要在中國文化的幽光裏面找尋一些我自己喜歡的東西,你如果不抓著它的話,它就會像影子一樣離你而去。這種幽光是要你用一種不同的方式,才能感受到它的餘暉。」——李歐梵夫子自道。

  近代以來,關於中國文化傳統的論著可謂汗牛充棟,其中不乏堪稱「不刊之論」的大師名著。以魯迅研究起家、以對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深耕而名滿天下的李歐梵教授,在75歲之際推出的一本談「中國文化傳統的六個面向」的小書卻在短時間裏引發華文世界讀者的關注,不但在兩個月前接連斬獲號稱香港出版業最高獎項、一年一度的「香港書獎」及首屆「香港出版雙年獎」出版獎,亦很快在內地出版了簡體字版。 文/香港商報記者 金敏華

  立足文學的中國文化傳統光譜

  由於該書源於李教授在香港中文大學開設的一門低班課「中國人文經典導讀」,一時間儼然有種全民跟著李教授上堂的錯覺。不過,李歐梵教授的課絕少正襟危坐,多的是妙趣橫生。他將英雄本色、政教道統、江河歲月、飲食男女、魑魅魍魎及魂兮歸來列為自己心目中最能代表中國文化傳統的六個面向已是令人眼前一亮,而他為此選擇的對應文本《項羽本紀》、《原道》、《赤壁賦》、《喻世明言》、《聊齋志異》、《阿Q正傳》更是獨具慧眼,讀來盎然生趣。

  有識者認為,李歐梵在講課過程中的「天馬行空,不落窠臼的聯想和對比正體現了他的『世界性』的眼光」。比如他將項羽和荷馬史詩 《伊利亞特 》(The Iliad)中的英雄阿喀琉斯(Achilles)做對比;說《聊齋志異》時又講到愛倫坡的鬼故事,講「三言」又聯繫到現代文學中的相關文本如張愛玲的小說,論《赤壁賦》的抒情境界則和《老殘遊記》做了比較,又聯想到對沈從文的《抽象的抒情》的啟發……

  這種設法把文本拉到一個現代語境的努力,他的夫子自道是:我相信中國的傳統不是死的,至少存留到當今的都是「活」的傳統。只不過經過好多代人的繼承和詮釋以後,早已脫胎換骨,變成新的東西。「且容我用沈從文的說法作一個比喻:這些古典文本,就像從遠古發射出來的幾道光,穿過長長的時間隧道,讓我們在隧道的這一邊,至少還感受到它的餘暉。」

  李教授自承,他的「光譜」頗為雜亂,「五光十色,雅俗並存」,既有韓愈的古文,也有馮夢龍的通俗小說,還有不少「陰影」,如 《聊齋志異》中的魑魅魍魎;以及魯迅的《野草》。可是它們有一個共通的立足點就是文學,「從文學的立足點投射出來的這個光譜和思想史不同。」

  比如他為什麼不選儒家經典而選了《史記》中的《項羽本紀》?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認為它展現了中國文化中的英雄傳統或者另一個「武」的英雄視野。「然而,在中國『儒化』的精英文化中它逐漸不受重視,被『下放』到武俠小說的通俗文學領域。後世人幾乎忘記中國古時也有一個『英雄時代』,即春秋戰國時代(甚至更早)」。在他看來,「文」和「武」恰恰代表中國文化的兩面,缺一不可。

  有師奶學生(李教授開放的課堂上常常有很多不請自來的旁聽生)在堂上問他,既然講中國文學中的美學傳統或者說抒情傳統,為什麼獨鍾蘇東坡,而不顧李白和杜甫?李歐梵的回答是:沒有人像蘇軾那麼多才多藝,他一身(也是一生)體現了儒、釋、道三種人生觀,更不必提他的前後《赤壁賦》所代表的真正的藝術精神。而蘇東坡的《赤壁賦》的藝術靈感上承莊子,「是毫無疑問的」。

  最大的疑問可能在於,為什麼把魯迅這樣一個基本上是「反傳統」的現代作家文本放在書裏,是否自相矛盾?李歐梵的辯解恰恰體現了他對中國文化傳統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的理解背後的開闊視野和不落窠臼。他認為,魯迅的作品反而代表把傳統做「創造性的轉化」的最佳例子。「他的大量著作(包括他的學術研究,如《中國小說史略》),為我們揭示了中國文化的另外一個系譜,我稱之為『抗傳統』——是『對抗』主流思想,而不是全盤否定和揚棄傳統;魯迅作品中的『陰暗面』更代表了他和『幽靈』傳統的緊密關係。」

  李歐梵教授的堂上風采幾近傳說,揮灑自如的旁徵博引,性情中人的風趣痛快,衝破專業壁壘、中西分界的想象力往往令聽者印象深刻。事實上,他的分析和解讀,為中國文化傳統披上了一層新的色彩。該書獲獎之際,記者專程趕到教授位於九龍塘的寓所,就其成書過程與其進行了一番對話。

  挖掘被主流思想埋沒的幽光

  香港商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一本書?該怎麼讀它?

  李歐梵:寫這本書對我來說,是一種嘗試。我以前從來沒有寫過關於古典文學、文化傳統的文章和書。這次是因為香港中文大學讓我教這門課,我把這些講課記錄整理出來。我個人認為這本書的特點基本上是沒有邊際,我用大家最喜歡的幾個文本為基礎,把這些文本和古今、和文學、文化甚至於音樂、電影——這些都是我的興趣範疇——聯繫起來,進行天馬行空式的隨意發揮,寫這本書不是為了把它作為研究中國文學或者中國思想的基礎讀物來寫,而是把我的一些想法說出來——這些想法因為積多年經驗,常常是隨口而出,並不見得是基於、對於某些學術上的重要著作的深思,這很能代表一種我個人的作風,就是隨意、自然、自由、多元,而不是要成一家之言。

  香港商報:之前能想象到這本書會大受歡迎嗎?

  李歐梵:這門課的特點是旁聽的比選課的多,一個大教室坐得滿滿的,選的大概五六十人,旁聽的至少一倍。後來成為美國一個由幾十間大學包括斯坦福等等組成的網上教學聯盟Coursera的網上課程後,在美國也有不少人選。我的感想是,有時候一門課真是無心插柳,在什麼地方成蔭很難講,比如這次我完全沒有想到,我這麼多書好好壞壞參雜不齊,為什麼偏偏這本得了兩個獎,其它的都無聲無息?我最關心的關於人文的書籍,沒有一本受到歡迎的,反而這本講我最不熟悉的古典題材的,竟然得了獎。唯一的解釋是,我是從外行,從外面,從一個現代人,從一個完全不是專業人才的角度,一種廣義的人文角度來探索古文的意義,剛好和目前大多數讀者於心有戚戚焉,至少有一部分讀者這個時候要了解中國的傳統。

  香港商報:為什麼是六個面向?中國文化傳統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

  李歐梵:是不是有七個(面向)或者八個?當然有,再接著寫的話可以寫十幾個面向。我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看法是,它是多元的,但是這個多元傳統裏面,有些東西已經被主流思想埋沒了,這是我的一個主要切入點。我要在中國文化的幽魂裏面找尋一些我自己喜歡的東西,這些幽魂像鬼一樣,非常有意思,你如果不抓著它的話,它就會像影子一樣離你而去。我這種看法其實是受兩個人的影響,一個是魯迅——我以前是研究魯迅的,一個就是德國的哲學家班雅明。我總覺得中國傳統對於現代人來說都是一些幽魂,無所謂連貫,無所謂一以貫之,無所謂五千年的傳統好像越來越光輝燦爛,可是,對我的吸引力,就是它有一種光環,一種幽光。這種幽光是要你抓住它,用一種不同的方式,甚至戴不同的眼鏡,才能感受到它的餘暉,這對我非常寶貴。這是我研究中國傳統的辦法,和一般人不一樣。因為我不是一個研究古典文學的專家,完全是憑個人愛好。所以我要再三警告看這本書的人,不要把它作為權威性的讀物,最多是我這麼一個人對中國傳統的一些粗淺看法。

  微信時代為何要學古文

  香港商報:為什麼會把「英雄本色」作為中國文化傳統面向中的第一個?

  李歐梵:我認為所有金庸小說裏的英雄原型都是項羽。每個人講西方神話傳統,講到史詩傳統一定要講荷馬,於是有人就說中國沒有史詩,我的回答是,史詩是一種西方文學的文體,中國不一定有史詩,可是中國有其它的東西,像司馬遷的《史記》,是歷史?也是;是史詩?也是;是傳記?也是。我個人覺得儒家淹沒了不少東西,儒家是以「文」為主的,用文采、道德、修養、文明、文化,整個的與「文」有關的這一套教化來影響整個中國政治社會。那「武」在哪裏呢?武的地位越來越低,武人的地位、將軍、士兵、英雄地位越來越低,所以「武」就變成「武俠」了。俠客的地位從前是蠻高的,和士的地位一樣,這個是余英時先生的說法,可是後來俠客就變成武俠小說裏的江湖義士,江湖就是鄉下,而不是城裏做官的人物。這使得我對整個的中國傳統有一點反思,因為儒家過度文雅的傳統使得晚清的那種危機感更劇烈,武器沒有了,尚武精神沒有了,那怎麼跟外國人打仗?我是從現在的反省回到對於將來的理解。當然也有我的偏見,我太喜歡項羽了,認為劉邦一無是處,從一開始就不同情劉邦,認為他窩囊廢一個,這當然有點偏見,項羽是注定失敗的,因為所有的英雄都是悲劇人物,中西皆然,如果英雄不是悲劇人物的話,他當不了英雄也沒有悲劇了。這種環環相扣的現象,在西方文學中非常明顯,中國不見得,要繞幾個彎,中國不是沒有,只是我們現在把它忘記了,所以我要把它的幽魂帶回來。

  香港商報:在微信時代,為什麼還需要學古文?

  李歐梵:經常有人問我,古文要怎麼學?我說我現在最懊悔的是父母親當年沒有逼我背古文,所以趁著年輕,讓他們背,不管懂不懂,只要背它的韻律,你古文好的話,白話文有很自然的韻律出來,古文不好,就跟洋人寫的一樣,沒有味道。

  其實在科技發達的現代,學古文比以前方便多了。因為不少有心的學者為了一般讀不懂古文的人,煞費功夫,把古文重新用白話解釋清楚,還配以圖片。我覺得視覺教材非常重要。當然了,到最後把古文變成自己的一部分恐怕還是要靠內化,這個內化的過程是不能教的,看個人的領悟如何。我並不認為中國的傳統是偉大到全世界第一的,我從它們個別的閃現,和對我的刺激,這期間得到了非常多的樂趣。甚至有時候我會把一個中國的文本,和一個外國的文本合在一起看。如果司馬遷可以和希臘哪位歷史學家對話的話會怎麼樣,何嚐不可?我們現在就生活在一個中西混雜的世界嘛。用這種方法來體會古文的話,我覺得就不會有那種食古不化的毛病。

  李歐梵

  1942年生於河南,年少時遷居台灣並畢業於台灣大學外文系,在學期間曾與同學白先勇等人創辦《現代文學》雜誌,帶動台灣文壇潮流,其後他負笈美國哈佛大學攻讀中國思想史,師從史華慈和費正清等大師,穫頒博士學位。作為著名的人文學者,李歐梵創作類型廣泛,既有關於現代主義和現代文學評論的《鐵屋中的吶喊》,又有如《上海摩登》這樣的文化研究專著,還寫過兩本小說,包括《范柳原懺情錄》,同時兼以音樂、電影、建築藝術愛好者及評論人身分書寫音樂導讀如《音樂札記》及電影評論(《睇色,戒:文學、電影、歷史》等),更有大量文化隨筆、散文問世,自得於「令學問流通需要的是精神的『互通』而非『割裂』,」藉多重身分與讀者遨游不同文化世界。

[责任编辑:文化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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