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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最独特的魅力,在于营造真正的陌生感

2018-03-19
来源:腾讯文化

  拟人化不仅杀死了科幻,也杀死了叙事

  杀死了一切人类向外扩展的可能性

  在周六的2018年香港“美伦科幻大会(Melon Conference)上,科幻作家糖匪进行了题为“人性正在杀死科幻吗?”的演讲,谈到《银翼杀手2049》等作品中涉及的“拟人化”。

  在这篇演讲中,糖匪提出,“和人类高度一致,渴望成为人类”的设定与表演,消解了他者的意义,导致陌生感这一科幻最独特魅力的缺失,从而使我们无力再去回答”人是什么“这一终极问题。

  我讨厌《银翼杀手2049》,所以我很认真地读了许多称赞它的影评,试着从其他人的角度去理解这部电影。那些文章的大致意思就是这部电影非常棒,它致敬了很多经典。

  我想,难怪这部电影那么长。

  坦白的说,在看第一遍的时候我睡着了好几次。但是,在二刷、三刷之后,我欣喜地发现,原来无论你打多少次瞌睡,都不太会影响到对这部电影的观感。

  这部电影从头至尾,都在问一个好问题——

  复制人是否可以算是人?

  在这个问题背后,隐藏的是一个古老的哲学命题,一个被所有重要文学作品追问的问题——

  人是什么?

  在科幻这一特殊文类开辟出的场域,我们获得一种充满游戏精神的力量,因此能够对这一重大命题进行变形。

  我们创造出复制人或者外星人这样的他者,作为这一中间参数。等式的一边是人,另一边是他者。

  我们试图在虚构叙事中,建立起两者可能有的关系,从而解开这个参数之谜,继而回到那个终极问题。

  从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开始,无数科幻作品做着这样的尝试,创造出令人惊叹的他者,建立中间参数,给出一种等式。每个提问题的人都试图给出答案,哪怕是模棱两可的答案。

  《2049》也不例外,创造了这样的“他者”。他们酷似人类,并且极欲成为人类。不仅外形,连行为模式和情感表达也是如此:

  《2049》的复制人,迥异于《银翼杀手》,复制人K(Ryan Gosling饰)一脸被稀释过的忧郁,流畅无误地传递着文艺片范式的感情。

  而Roy Batty(Rutger Hauer 饰),散发着冰冷凛然的异质光芒。他代表了一个新的物种,某种程度上优于人类又受控于人类的他者。

  《2049》创造了高度拟人化的他者,这种拟人化不仅止于他者的人物塑造,更是由表及里,深刻露骨。

  复制人的骸骨完全可以以假乱真。再加上子宫、打斗时流血、在水中吐出的水泡,复制人拉芙在远程操控导弹轰炸时候,居然还需要仰望,以及一副眼镜。

  复制人生产制造的目的是什么?是如电影所说,作为被人类利用的工具,还是为了更像人类?(如果是后者,人类未免也太寂寞了)难道他们不是要在各种对人类而言严苛的环境下工作吗?那么完全仿造人类生理结构的意义何在?

  意义不明却高度拟人的他者

  很难相信《2049》的导演和拍摄《降临》的导演是同一个人。

  即使在上世纪70年代,《星球大战》这样著名的家庭伦理科幻剧里,人们都知道给达斯·维达安上呼吸面具。

  当他说话时,呼吸器发出的杂音散发着邪恶、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呈现出一个依赖半机器人植入物和增强设备维持的生命体。

  同样是在《星球大战》中,为了增加西斯皇帝的恐怖效果,后期制作人员把一只黑猩猩的眼睛合成到了扮演西斯皇帝的演员脸上。

  陌生感,首先是一种审美趣味的追求。这是科幻作品最独特的魅力之一。

  凡尔纳、海因莱因、阿西莫夫、克拉克、迪克、勒古恩等众多杰出科幻作家,带领我们去太空冒险,时间旅行,接触异星生态、变种生命,或者进入到另一种极端的社会制度下。

  科幻小说不断开拓空间上和时间上的疆域,带领读者走出有限的现实世界。

  而现在,科幻作品中出现了越来越多像人一样的复制人,像人一样的外星人,充斥着令人生厌的拟人化设定,大量他者的拟人化表演。

  在电影《变形金刚》里,大黄蜂像人类男性一样撒尿,还把尿撒在了别人身上。我倒不介意看到机器人的生殖器。我更介意的是,这种表现毫无看点。

  他者在这里呈现出的特质,如同马戏表演或一电影里动物演员们的人格化表演。比如猩猩穿上人类婴儿的服装,做出咧嘴“微笑”的表情,使人们心中涌动温情,误以为这份温情是对大自然和猩猩的热爱。而事实上,野生动物学家告诉我们,这个表情对大多数灵长类动物来说,意味着恐惧或者屈服。

  无论是现实中还是科幻小说中,当他者被高度拟人化,差异被消融,空间被扁平化。当最初的新奇和爱的错觉过去之后,人类在他者身上所能看到的,只能是人类自身。

  ▲ 来源:Wired

  可以这么说,与他者的拟人化关系,是对趣味的败坏,更是对人类智力的伤害。

  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等式。

  当他者等于人类时候,作为中间参数的意义也消失了。人只能是他自己,并且依然是谜。

  “陌生感”的缺失

  《2049》的他者,和人类高度一致,渴望成为人类。“复制”人类的诞生和存在方式,显然只能给出一种关系式,只能是最有限贫乏的一种。

  “复制人应该被赋予人权。他们不附属于人类,因为他们能够像人类一样受孕诞子。”

  ▲ 来源:James Jean/Jaxtapoz

  片中K强调他从没杀过“被生下来的”人。“被生下的”成为K执行任务的判断标准,是他的一条界限。

  复制人反抗组织,他们将“诞下人子”视为奇迹,受奇迹感召,集结起义。

  人类阵营同样认可他们的逻辑,因此才惊慌失措,急于抹除这段历史。

  可见他们都认同并相信这样的逻辑。“他者拥有和我们一样的特质,我们应当赋予他们人权,给他们自由和独立。”

  这句话乍听起来令人热泪盈眶,但是先冷静下来。

  撇开拼贴画似的对未来世界毫无创新的描绘,《2049》的确是一部高度统一的电影——高度统一的狭隘与乏味。

  ▲ 来源:MessyPandas

  无论是设定还是故事主旨,都是高度统一的。以刻板印象去想象、界定和“包容”他者,令这部豪不缺少视觉奇观的电影显得异常平庸陈腐。

  奇观并不等同于陌生感,后者才是科幻作品中能培养趣味和智力的重要养料。

  我们需要真正意义上的他者,需要陌生感,需要尽可能地跳出人类中心的局限。不仅仅是出于审美趣味上的要求,更是出于科幻小说这一类型文学应该担当的独特使命。

  科幻小说所要开拓的疆域不仅是空间和时间的,也是心理的。因为我们有能力设置中间参数,有义务去创造令人信服的他者,并试图理解他们。

  在人和他者的各种关系式中,《火星奥德赛》无疑是我读到的最优美、最可信的关系式了。

  借主人公迪克之口,作者温鲍姆(Stanley Weinbaum)道出了这一关系式的秘诀。

  我们可以交流思想。我们之间有些东西不一样,风马牛不相及,我们的头脑仅仅是从不同角度来看待世界,并且也许他的考虑角度与我们的角度一样正确。

  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他才能站在地球人的视角之外,去理解外星人的行为和动机,建立异于地球人思维,却又能被地球人理解的微妙情谊。

  这位获得阿西莫夫高度赞誉的作者,成功塑造了令人信服的天外来客。有他们存在的理由,以及令人信服的生态环境,在这种环境里,他们能够合乎逻辑地存在。

  ▲ 来源:Spearhafoc/DeviantArt

  我们需要这样的他者,出自最为大胆并且诚恳的想象,诡谲离奇,但是符合生存环境的逻辑,有自身的精神诉求。科幻小说的生命力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此。

  而《2049》让我看到,高度拟人化,是披挂爱和和解名义的同质化想象。你不由会担心这个时代的科幻创作,是否在面临着一种退行性病变,成为温暖同时狭隘保守观念的温床。

  人与他人关系中的拟我化

  讨论人类与他者的关系,不仅是为了预备将来某一天,我们必须去面对外星人、复制人这样的他者,更是关于当下,此时此刻,一个人与他人的关系。

  尼采曾经说过,自然把哲学家像箭一样投向人类,它没有瞄准,却希望箭钉在某个地方。

  套用他的句式,我认为,科幻作品把科幻作家像箭一样投向人类,它没有瞄准,却希望箭钉在某个地方。我们如何作为人类看待想象中的他者,将影响甚至决定我们作为个体如何对待他人。

  如果说拟人化是种族之间的关系,那么把这种自我中心放置到人与他人的关系中,就体现为高度自恋的拟我化关系。

  《2049》中,K的全息影像爱人Joi就是被他高度拟我化的。

  Joi急切满足对方需求的需求,是空心化、纸片化、甚至是投影化的。在他们的爱情中女性主体空缺,能看到的只是男性视角下的男性欲望的投射。

  所有单人的爱情戏码都单薄又乏味。无论是女性主体空缺还是男性主题空缺,都是一种精神上的单人左手运动。

  尤其是那场著名的三人性爱,被过誉为“电影史上最激动人心的凄婉性爱”,即使改变性别比例也一样无聊。

  在真正的男女性爱中,对方不只是用来满足自我的欲望工具,而是一个真实的人。这件事上,我格外同意齐泽克的看法:

  性行为仍然是从男性视角来展开的,结果,鲜活的女性复制人被迫协助幻想中的女人Joi的全息投影,沦落为Joi的肉体容器,来满足男人的性欲。

  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在性爱场景里,有肉身的复制人会同意自己扮演另一个全息投影复制人,来迎合男性的幻想?为什么她不拒绝或是搞点破坏呢?

  或许,真的应该搞点破坏,这样电影会好看很多。

  《2049》是一部特别自恋的电影,全片中大部分女性对K似乎都情有独钟。

  讽刺的是,当你对实际的认知高度自我化后,在巨大的反作用下,你不会走向更深邃不可测的真正自我。

  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在塑造我们,高度拟人化使我们丧失了奥康纳所说的“每个人存在的肌理”。

  拟人化不仅杀死了科幻,也杀死了叙事,杀死了一切人类向外扩展的可能性。

  它将我们压缩为纸片人、投影人。它将使我们无力再去回答那个我们必须要面对的终极问题——

  人到底是什么?

  16篇暗黑或温情的异质科幻,一场关于爱与救赎的奇妙之旅。

  在新出版的短篇作品合集《看见鲸鱼座的人》中,糖匪用丰沛的想象力和细腻的笔触,刻画了一个个存在于当下、过去、未来的奇妙故事。

  | 作者 |糖匪,SFWA成员,素人幻想师。生于404 not found。好奇心强烈,热爱捕捉与被捕捉。作品有《八月风灯》《面孔》,已出版短篇作品合集《看见鲸鱼座的人》。

[责任编辑:蒋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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