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上半年的最后一天，利奥·梅西与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在俄罗斯世界杯的1/8决赛中，双双被淘汰了。

　　31岁的梅西，33岁的C罗就此结束了——可能是他们各自最后一届的世界杯旅程。

　　这也是他们俩十年来漫长竞逐的又一个小插曲：过去十年，统治足球世界的两个人，同一天在2018年世界杯出局。将来世界为他们立传时，这将是又一个命运的讽刺。

　　文| 张佳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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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根廷队与法国队的1/8决赛在位于伏尔加河中游的俄罗斯历史名城喀山进行。一年前的联合会杯，2016年欧洲杯冠军葡萄牙队也在这里比赛，因此，喀山市内的一面墙上还留着当地艺术家为C罗创作的巨幅画像。巧合的是，这次世界杯，阿根廷队在喀山下榻的酒店正对着这面墙，也就是说，梅西很有可能一拉开窗帘，就会看到一个巨幅的C罗对着自己。

　　或许，梅西并不介意这些，但旁观者介意。喀山当地的艺术家迅速支起了梯子，用最快的速度在C罗旁边又画了一个梅西，同样的大小，同样的画风，不偏不倚。

　　这也是梅西与C罗在过去十年处境的一种写照，这十年中，他们是这个星球上最出色的两位足球运动员，双星闪耀，但人们似乎更愿意拿他们比较，非要争出个高下，而不是享受他们的同时存在。

　　事实上，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如果一定要在他们的身上寻找什么共同点的话，不那么愉快的童年姑且可以算一个。

　　一周前刚满31岁的梅西，1987年生在阿根廷。11岁那年他热爱的祖母西丽去世，同年，他被医生诊断出患有生长激素缺乏症。经纪人加基奥利想办法让梅西去了西班牙豪门巴塞罗那——他们承诺替梅西提供治疗费用——每月900美元。

　　祖母的去世，让梅西多了个习惯：每次进球后双手指天，对祖母致意;生病则让梅西离开了阿根廷，加盟了巴萨。多年之后看来，有点塞翁失马的意思——如果梅西是个健康的孩子，他还会来巴萨吗?不知道。

　　C罗大梅西两岁，出生在葡萄牙马德拉岛。这地方说是葡萄牙的，但其实孤悬海外，挂在大西洋，像个远离欧洲和非洲、自己在远洋淘气的孩子。

　　马德拉的每个出租车司机都会吹嘘自己是看着C罗长大的：他们说C罗少年时住在岛上偏西的一个地方，他们发誓自己看见过C罗在岛南丰沙尔的海堤上跑过步。后来C罗去了葡萄牙首都里斯本，加入了里斯本竞技。

　　2003年10月，梅西16岁，与巴萨签订人生第一份职业合同。同一个月，C罗18岁，以1224万英镑的转会费去了曼彻斯特联队，接过了大卫·贝克汉姆的7号球衣。

　　这是他们各自生涯的开始：梅西，一个安静的热爱祖母的阿根廷少年;C罗，一个来自热带海岛、勤于奔跑的葡萄牙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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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西从入行开始就是天才中的天才。他拥有冠绝古今的触球、重心和步频调整。他甚至不需要假动作，只要靠细密的触球和步频，在适当的时机轻描淡写地一划拉，对面就会重心失却。他精确地处理着每一个球——而且每一个球都极其合理且恰到好处。

　　2005年，梅西18岁，拿到了世青赛最佳射手。此后两年，他成了巴萨的右路传奇。全世界都知道，诺坎普右路有个小个子，每次拿球，都将使出一连串美妙的盘带，让右边线外的观众们血液奔流。他拥有匪夷所思的一对一魔术式过人技巧，快速、灵巧、果决，如蛇一样可以在狭小空间内嗅到最便利的突破路径，然后奔行而去，刺的都是对手最柔弱的穴位。

　　与此同时，C罗则在倔强地回击着世界的质疑。

　　论及天赋，C罗不及梅西，这在足球届几乎是共识。曾有人用段子形容两人的不同——梅西用一个动作过一串人，而C罗则用一串动作过一个人。这个说法对于C罗并不公平，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两人的区别，梅西沉静、简洁，C罗张扬、华丽，甚至华丽的有些花哨。

　　初到曼联，C罗是一个花样活泼的边锋，奔袭如飞、盘带华丽，踢起球来不管不顾，不爱传球、失误多。从2003年到2006年，C罗在曼联的三个赛季，出场137次，进球27个，这三年间，曼联没有获得一座英超的冠军奖杯，在欧洲赛场上也没什么建树。专家们普遍认为，C罗太花哨，效率低下，难堪大用。

　　2006年世界杯，梅西和C罗的第一届世界杯。

　　梅西19岁，穿19号球衣。在小组赛第二场阿根廷对阵塞黑的比赛中替补出场，当时，央视的解说这样介绍他：“现在替补上场的是阿根廷小将梅西，这是他第一次代表国家队参加世界杯……他可能成为阿根廷足球未来的希望……”14分钟后，梅西打入了他在世界杯上的第一粒进球。

　　C罗21岁，穿17号球衣。小组赛对阵伊朗，当时葡萄牙阵中的巨星菲戈为球队赢得一粒点球，作为前辈，菲戈将这粒点球让给了C罗主罚。C罗稳稳地将球罚进，这是他的世界杯首球。随后的1/4决赛，葡萄牙对阵英格兰，C罗先是在自己的曼联队友鲁尼被罚下时冲着摄像机眨了眼睛，这被认为是一种挑衅，随后，又在点球大战中踢进最后一粒点球，淘汰英格兰。

　　世界杯结束后，梅西依旧是地道的天才。2007年4月18日西班牙国王杯半决赛，巴萨对赫塔菲，第29分钟，梅西完成了21世纪最卓越的进球之一，完美复制了1986年马拉多纳的世纪奔袭。他庖丁解牛般地在右侧中场两记横拉轻松扣过对手，几乎走一条直线朝禁区狂奔，又两次扣过对手，面对守门员路易斯·加西亚，又是不经意的一扣，空门得分。

　　而回到曼联队的C罗则变成了整个英格兰的公敌，每每踏入球场，都会有漫天骂声。令人匪夷所思的是，C罗居然在这种骂声和嘘声中适应了英格兰，并表现出他的杀手本色：单赛季为曼联进了23个球，其中联赛17球，是联赛里进球最多的中场。他花哨、华丽、迅疾、倔强，是一台不知疲倦的永动机。

　　2007年，25岁的巴西金童卡卡得到年度金球奖。那时，谁都无法想到，卡卡拿到金球后的整整十年，这个奖将被梅西和C罗两个人垄断——前者的沉静、纯粹，后者的执拗、勤奋，支撑他们在2008到2018年十年间，统治了足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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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23岁的C罗得到了他第一尊金球奖。那时他是一个刚从边锋转到中锋，开始收割进球数据的青年，还是一个花哨恣肆，踢起球来只图自己射门痛快的箭头、一个在众人鄙弃中浴火重生、生起气来就撇嘴瞪眼的卷发少年。

　　一年后，梅西来了，并一连拿下了四座金球奖奖杯。2013年，C罗在28岁时开始奋起直追，到2017年，在金球奖上与梅西追成了5比5。

　　在金球奖的对决上，梅西与C罗暂时5比5打成平手图/ 视觉中国

　　2012年，当梅西金球4比1领先C罗时，世界还以为梅西和C罗的对决已经没有了悬念。但是，很动人的一点是，C罗依靠他的倔强、对胜利的饥渴和强大的自我驱动力，再次让自己回到了同一起跑线。

　　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不服输：少年时，他经常因为踢球而上课迟到，某次老师对他吼道：“放下那个足球吧，它不能为你的生活带来任何东西!”而他一直在试图证明，老师是错的。

　　这些年来，C罗则始终保持着一个海岛少年的倔强人格：他对少时好友言听计从，因为“我亏欠了他们太多”。他12岁时曾经将椅子扔向老师，只因为老师嘲笑他的岛民口音。他几乎不喝酒，因为他的父亲2005年因酗酒导致疾病恶化去世了。他失去过许多，所以格外在意自己应当坚持的一切。

　　足球世界中，C罗始终展示着一种来自强大意志的控制之美——你说我孱弱，那我就苦练身体，练到体脂7%，让33岁年龄的身体，生物年龄却依旧23岁(皇马的医学测试);你质疑我的踢法，我就用球场上永不停歇的奔跑和进球来回应;你说我比不上梅西，那我就让我的金球奖数量和他持平，甚至可能反超……

　　他来自海岛，在丛林中野蛮生长，勤勉、勇武、狡猾，甚至精明，可以在场上不知疲倦的奔跑、冲锋，把球队扛在肩上，强大到不可一世，也可以在禁区内一碰就倒，让假摔一度成为自己的显著标签，但对于C罗而言，这些都所谓，他只要胜利、赢球、一次次地证明自己。

　　2016年，我采访过葡萄牙巨星德科，他这么跟我描述C罗：他是个很努力又很执拗的球员。他在踢边路时，就会拼命练习那些边路的招式;当中锋时，又为了进球而疯狂训练，变成一个持续不懈抢点冲刺射门得分的进球魔王。

　　这种自我驱动的意志，不亲眼看见，是很难相信的。也正是在这种驱动之下，C罗完成了几乎是足球史上最大的个人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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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梅西则是与他完全不同的人。

　　在巴萨的拉玛西亚训练营，他是所有人都会主动呵护的天才——低调、平和、温柔。他的沉静一度让瑞典巨星伊布拉希莫维奇很奇怪：“他是那么大的大腕，为什么对待教练总像个小学生对待老师那样呢?”

　　但这就是梅西，他像一个数学天才终日沉浸于模型、公式一样沉浸在自己的足球世界中，娶了5岁那年就认识的姑娘，极少陷入非议与纷争，也不渴望领袖地位与权力，甚至一想到当众发言还会彻夜失眠，他的眼中、心里，有且只有一样事物——足球。

　　相比C罗，梅西展示出的则是一种属于足球、极致干净的纯粹之美。

　　很多时候，梅西并不会因为对手的拉拽而倒地。图/ 网络

　　视频网站Youtube上一直流传着一段关于梅西的视频剪辑，视频中呈现的并不是他最好的盘带、助攻或进球，而是他在球场上被犯规的集锦。视频里有数个片段，每个只有两三秒，在这些短小的片段中，你可以看到梅西被许许多多暴力地踢踹、阻挡、踩踏、犯规，粗鲁的铲球、拉扯衣服……但在这些片段里，梅西却没有倒在地上。

　　一位久居巴塞罗那的阿根廷作家在看过这段视频后写道——

　　他带球时被人踢到胫骨，但仍然继续奔跑;他被人踢在脚踝上、踉跄着，仍然继续奔跑;他被防守队员大力拉扯着球衣，他挣脱开来，仍然继续奔跑。

　　他不会跳水假摔，不会抱怨，也不会故意去要一个任意球或者点球。在每一帧里，他都努力找回平衡，眼神却一刻也不离开足球，他用几乎非人类的努力，来确保比赛不被吹停，或者对方球员不会得到一张黄牌。

　　突然之间，我被震在那里，因为这些画面里有某些熟悉的东西——我用慢动作重放着这些镜头，意识到梅西的眼睛在意的就只有足球。

　　如今的足球，有着相当严格的规则，按照这些规则，倒地很多时候意味着得到一个点球，或者让对方球员得到一张黄牌，这些在将来的反击中会派上用场。但梅西似乎对此一无所知，他像是着了魔，被催了眠，他只想要皮球打进球门，他不关心竞技，不关心结果，不关心规则。他全神贯注盯着那皮球，就算有人对他刺伤一刀也绝不离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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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话磕磕碰碰，举止笨拙而害羞，身上找不到任何人类所有的那些狡猾的影子。但是他有着让人惊艳的天赋，他控制着那个圆滚滚的物体，把它带进绿茵场另一头的球网里。如果人们允许，他不会做别的任何事，他会永不知倦地将那个白色的皮球送进三根白色边框中间的地方，就像是西西弗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永无止境地向山顶推着巨石)，一次又一次。

　　比起C罗的蜕变，这些年来，梅西也在改变。在技艺上，他变得更加精纯、优美、轻盈，而精神上，作为阿根廷国家队队长，他则在承受纯粹的天才并不擅长承受的负荷。他依旧很腼腆、害羞，但仍需要在开场前鼓舞队友，也需要承担人们对这支球队的所有期待与苛责。

　　天才的世界不再单纯，因此，当梅西再次在世界杯进球时，眼神中明显已不见了12年前的清澈，进球后的他甚至都没有笑一下。C罗可以肆无忌惮地在众人面前洒泪痛苦，但梅西几乎没有在人群面前哭过，他只会在回到更衣室后独自落泪。

　　总之，梅西与C罗，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两种截然不同的属于足球的极致之美，就这样在过去的十年中被人们孜孜不倦地拿出来一较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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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世界杯对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呢?

　　基本可以说，如果只看俱乐部层面，说梅西与C罗是足球历史前二都不为过。但他们都缺一个世界杯，所以说是历史最顶级球王，总还差一点底气——贝利与马拉多纳那些巨星，都有世界杯在手。

　　2014年世界杯决赛上，输给德国队的梅西登台领奖时路过大力神杯。 图/ 网络

　　所以，来到2018年的世界杯——梅西31岁，C罗33岁，都是各自球队的队长。

　　小组赛首轮，C罗上演帽子戏法，带葡萄牙3比3逼平西班牙;与此同时，梅西射飞点球，阿根廷被冰岛逼平。

　　小组赛次轮，C罗头球破门，葡萄牙1比0击败摩洛哥;与此同时，梅西表现平平，阿根廷被克罗地亚3比0击败。

　　小组赛最后一轮，C罗射飞了点球，葡萄牙小组第二。而梅西对尼日利亚进球，带阿根廷绝境重生、小组出线。

　　结果就是2018年6月30日，梅西的阿根廷输给了法国，C罗的葡萄牙输给了乌拉圭。

　　梅西31岁，而且两年前已经退出过一次国家队。

　　C罗33岁，四年后37岁，很难再继续带葡萄牙冲刺世界杯了。

　　这可能就是他们最后的世界杯机会，于是命运给他们开了个小玩笑，让他们同一天淘汰——就连被淘汰，都不厚此薄彼。

　　老实说，以这支阿根廷和葡萄牙目前的实力，绝称不上是什么大热门，足球也不是仅仅依靠一个天才就能战无不胜的运动，但奇怪的是，人们却像关注夺冠大热门一样关注这两支能力欠奉的球队，这仅仅是因为梅西和C罗。

　　没办法，这就是他俩在本星球的地位——对球迷而言，梅西和C罗就有这么伟大，伟大到是高过阿根廷与葡萄牙国家队的存在。

　　这就是过去十年的绝代双骄——

　　一个的沉静与自持，另一个的倔强与勤苦。

　　一个是天才的创造者，另一个是终极的攻击手。

　　五个金球奖对五个金球奖。

　　巴萨与皇马。

　　阿根廷来的热爱祖母、热爱青梅竹马的少年。葡萄牙海岛上拒绝被看低，热情洋溢的少年。

　　一个进球后会双手指天跟祖母示意，一个进球后会将自己背上的7号张扬给全世界看。

梅西与C罗庆祝进球 图/ 网络

　　他们的球队都在世界杯中输了球，但在漫长的足球岁月中，他们并没有输，那场延绵十年的漫长对决，依然会继续——虽然一个31岁，一个33岁，彼此都已经到了职业生涯的晚期。

　　热爱比较的人们依然希望争出个孰优孰劣，但对大多数人而言——C罗VS 梅西，这是一段多年之后、我们可以跟晚辈吹嘘的传奇，而经历与见证了这段传奇，则是我们每个人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