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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我年轻时读什么书——医书、神话和兵书

2018-07-04
来源:文学好书榜

    

  沈从文

  我第一次对于书发生兴味,得到好处,是五本医书。(我那时已读完了《幼学琼林》与《龙文鞭影》,《四书》也已成诵。这几种书简直毫无意义。)从医书中我知道鱼刺卡喉时,用猫口中涎液可以治愈。

  我年轻时读什么书

  沈从文

  每个人认了不少单字,到应当读书的年龄时,家中大人必为他选择种种“好书”阅读。这些好书在“道德”方面照例毫无瑕疵,在“兴味”方面也照例十分疏忽。中国的好书其实皆只宜于三四十岁人阅读,这些大人的书既派归小孩子来读,自然有很大的影响,就是使小孩子怕读书,把读书认为是件极其痛苦的事情。

  有些小孩从此成为半痴,有些小孩就永远不肯读书了。一个人真真得到书的好处,也许是能够自动看书时,就家中所有书籍随手取来一本两本加以浏览,因之对书发生浓厚兴趣,且受那些书影响成一个人。

  我第一次对于书发生兴味,得到好处,是五本医书。(我那时已读完了《幼学琼林》与《龙文鞭影》,《四书》也已成诵。这几种书简直毫无意义。)从医书中我知道鱼刺卡喉时,用猫口中涎液可以治愈。小孩子既富于实验精神,家中恰好又正有一只花猫,因此凡家中人被鱼刺卡着时,我就把猫捉来,实验那丹方的效果。又知道三种治癣疥的丹方,其一,用青竹一段,烧其一端,就一端取汁,据说这水汁就了不得。其二,用古铜钱烧红淬入醋里,又是一种好药。其三,烧枣核存性,用鸡蛋黄炒焙出油来,调枣核末,专治瘌痢头。这部书既充满了有幻术意味的丹方,常常可实验,并且因这种应用上使我懂得许多药性,记得许多病名。

  我第二次对于书发生兴味,得到好处,是一部《西游记》。

  前一书若养成我一点幼稚的实验的科学精神,后一书却培养了我的幻想。使我明白与科学精神相反那一面种种的美丽。这本书混合了神的尊严与人的谐趣—一种富于泥土气息的谐趣。当时觉得它是部好书,到如今尚以为比许多堂皇大著还好。它那安排故事刻画人物的方法,就是个值得注意的方法。读书人千年来,皆称赞《项羽本纪》,说句公道话,《项羽本纪》中那个西楚霸王,他的神气只能活在书生脑子里。至于《西游记》上的猪悟能,他虽时时刻刻腾云驾雾,(驾的是黑云!)依然是个人。他世故,胆小心虚,又贪取一点小便宜,而且处处还装模作样,却依然是个很可爱的活人。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若想在书籍中找寻朋友,猪悟能比楚霸王好像更是个好朋友。我第三次看的是一部兵书,上面有各种套彩阵营的图说,各种火器的图说,看来很有趣味。家中原本愿意我世袭云骑尉,我也以为将门出将是件方便事情。不过看了那兵书残本以后,他给了我一个转机。第一,证明我体力不够统治人;第二,证明我行为受拘束忍受不了,且无拘束别人行为的兴味。而且那书上几段孙吴治兵的心法,太玄远抽象了,不切于我当前的生活,从此以后我的机会虽只许可我作将军,我却放下这种机会,成为一个自由人了。这三种书帮助我,影响我,也就形成我性格的全部。

  (本文选自中华书局出版《无从毕业的学校》)

  《无从毕业的学校》沈从文著

  附:

  沈从文谈创作:去看看万汇百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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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问我:“怎样会写‘创作’?”真是一个窘人的题目。想了很久,我方能说出一句话,我说:“因为他先‘懂创作’。”问的于是也仿佛受了点儿窘,便走开了。

  等待到这个很诚实的年青人走后,我就思索我自己所下的那个字眼儿的分量。我想明白什么是“懂创作”,老实说,我得先弄明白一点,将来也省得窘人以后自己受窘。

  就一般说来,大家读了许多书,或许记忆好些的书,还能把某一书里边最精彩的一页,背诵如流,但这个人却并不是个懂创作的人。有些人会做得出动人的批评,把很好的文章说得极坏,把极坏的文章说得很好,但也不能称为懂创作的人。一个懂创作的人,也应当看许多书,但并不需记忆一段两段书。他不必会作批评文字,每一个作品在他心中却有一个数目。最要紧的是从无数小说中,明白如何写就可以成为小说,且明白一个小说许可他怎么样写。起始,结果,中间的铺叙,他口上并不能为人说出某一本书所用的方法极佳,但他知道有无数方法。他从一堆小说中知道说一个故事时处置故事的得失,他从无数话语中弄明白了说一句话时那种语气的轻重。他明白组织各种故事的方法,他明白文字的分量。是的,他最应当明白的是文字的分量。同时凡每一句话,每一个标点,他皆能捡选轻重得当的去使用。为了自己想弄明白文字的分量,他得在记忆里收藏了一大堆单字单句。他这点积蓄,是他平时处处用心,从眼睛里从耳朵里装进去的。平常人看一本书,只需记忆那本书故事的好坏,他不记忆故事。故事多容易,一个会创作的人,故事要它如何就如何,把一只狗写得比人还懂事,把一个人写得比石头还笨,都太容易了。一个创作者看一本书,他留心的只是:“这本书如何写下去,写到某一件事,提到某一点气候同某一个人的感觉时,他使用了些什么文字去说明。他简单处简单到什么程度,相反的,复杂时又复杂到什么程度。他所说的这个故事,所用的一组文字,是不是合理的?……他有思想,有主张,他又如何去表现他这点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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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创作者在那么情形下看各种各样的书,他一面看书,一面就在那里学习经验那本书上的一切人生。放下了书本,他便去想。走出门外去,他又仍然与看书同样的安静,同样的发生兴味,去看万汇百物在一分习惯下所发生的一切。他并不学画,他所选择的人事,常如一幅凸出的人生活动画图,与画家所注意的相暗合。他把一切官能很贪婪的去接近那些小事情,去称量那些小事情在另外一种人心中所有的分量,也如同他看书时称量文字一样。他喜欢一切,就因为当他接近他们时,他已忘了还有自己的身分存在。

  简单说来,便是他能在书本上发痴,在一切人事上同样也能发痴。他从说明人生的书本上,养成了对于人生一切现象注意的兴味,再用对于实际人生体验的知识,来评判一个作品记录人生的得失。他再让一堆日子在眼前过去,慢慢的,他懂创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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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下有若干作家如何会写得出小说,他自己也就说不明白。但旁人可以看明白的,就是这些人一切作品皆常常浮在人事表面上,受不了时间的选择。不管写了一堆作品或一篇作品,不管如何善于运用作品以外的机会,很下流的造点文坛消息为自己说说话,不管如何聪敏伶巧的把自己作品押在一个较有利益的注上去,还是不成。在文字形式上,故事形式上,人生形式上,所知道得都太少了。写自己就极缺少那点所必需的能力。未写以前就不曾很客观的来学习过认识自己,分析自己,批评自己。多数作家的思想皆太容易转变了,对自己的工作实缺少了一点严格的批评、反省。从这样看来,无好成绩是很自然的。

  我自己呢,是若干作者中之一人,还应当去学,还应当学许多。不希望自己比谁聪明,只希望自己比别人勤快一点,耐烦一点。

  原题:《新年试笔》,又题《谈创作》,首发于一九三四年一月《文学》。

[责任编辑:蒋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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