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李佳琦:一個人變成算法,又想回到人

2019-11-07
来源:GQ报道

  【香港商報網訊】李佳琦的經曆常被解讀成一種勵志雞湯:出身平凡,不懈努力,改寫命運。很少有人意識到,這個27歲男孩的屏幕形象,和我們的消費習慣一樣,都是一種被互聯網算法篩選塑造的結果。

  這是一個有關算法和人的故事,“一個人,變成算法,現在又想回到人。”當李佳琦已經站在注意力的巔峰,他也在困惑,自己到底將成為誰。

  1

  “我不是明星,只是網紅。”

  淩晨3點,火鍋還在咕嘟咕嘟冒著泡,李佳琦沒有一點困倦,又要了一瓶酒。

  頭半夜,飯局一開始,他就叫了幾瓶香檳。成名前李佳琦喜歡喝啤酒,今年初去巴黎,在法國嬌蘭總部參觀時,一位老先生問他愛喝什么。“Beer”,他看到對方眼睛裏很快閃爍了一絲不以為然。老先生說,你一定要試試香檳。

  “現在想,香檳碰杯的聲音,確實比啤酒杯美妙太多了。”李佳琦的聲音低沉,放松,語速是平時的一半。

  頭一天,他剛剛結束當月的“心願節”,這是李佳琦直播間自創的促銷節日。“所有女生,所有女生!”整場直播李佳琦都保持一種高亢的聲調,4小時17分鍾內,他連續推銷了48樣產品,那些面膜、粉底液、辦公室小零食3000件、5000件地上架,幾十秒內就被網友搶購一空。

  此時此刻,在這個小別墅私密的火鍋店包房裏,李佳琦的聲調終於恢複到了普通人的狀態。“其實直播,我可以憋尿憋4個小時。”他主動提起頭一晚自己中途幾次去洗手間:“每次都不是小便,是去陽台放空。”

  人們點點頭:你壓力太大了。

  餐桌對面,是一位知名藝術家和他的策展人朋友們。李佳琦所在的美ONE公司正在與他們策劃一場展覽,以李佳琦和口紅為主題。幾天前,策展人剛給李佳琦做了一場一對一的培訓,講了一小時“什么是藝術”。這頓晚餐本想隨便聊聊,搜集一些素材,沒想到一直吃到了後半夜。

  “Oh My God!”

  “我的天哪!”

  “買它!買它!買它!”

  藝術家們模仿起李佳琦的口頭禪,他們判斷,27歲的李佳琦是消費主義時代的一種文化現象,大家聊起北上廣幾個著名商場每年大促的排隊盛況,相比之下,李佳琦的定位有些尷尬:“明明個人銷量已經超過一個單體商場,但還是會被說low,被人說吵、賣假貨、沒有作品。”

  今年4月,李佳琦和幾位明星為一個美妝品牌站台,上海外灘的震旦大屏幕上,演員們的大幅單人硬照輪流播放,卻惟獨沒有李佳琦。

  “他們不認可一個網紅可以去上震旦大屏。”李佳琦放下酒杯,語氣突然激動:“這件事我非常介意,我憑什么不能上這個大屏?現場那么多粉絲為我來的,大家都期待看到李佳琦。”

  整個2019年,李佳琦合作明星的名單不斷變長,王源、小S、Angelababy、劉嘉玲、楊洋、唐嫣……在短視頻裏,他跟明星們畫畫、開玩笑,變魔術,互相拍對方的肩膀。

  “我不是明星,只是網紅。”李佳琦卻反複提起這中間的一條界限:“明星跟我合作也是因為看到我的火和流量,不是要和我交朋友。如果我沒有流量,別人不會跟我合作的。”

  火鍋漸漸涼了,上海的清晨4點分外安靜,整座小樓裏只剩下這一桌客人。客人們開始困倦,桌上的話變得稀少,只剩下李佳琦醉意中不停地說話:

  三年前在南昌做美寶蓮櫃員時,他最喜歡和同事們交朋友,唱KTV、打麻將到深夜,SKII的江西高管幾次加薪挖他,他都拒絕了,不願舍棄這種隨時攢起一桌飯局的自由。

  如今在上海他很孤獨, 這兩年裏,只認識上海的三條路:公司的路、租房的路,和這個火鍋店所在的嶽陽路。“我在上海沒有朋友,他們是我的團隊,我們關系非常好,但不是朋友……”

  “我覺得我好現實,我變了。”他說,“這是我要成為李佳琦的代價。”

  他說自己只是主播,不是明星。明星們能在電視劇、綜藝裏傳達情感,一個主播對著鏡頭,只能表現出開心。

  “我想要口紅展示是有情感的。”李佳琦對藝術家提了個要求:“我想要進來的人,和出去的人,都能感受到我的情感。我一定要做的是情感,而不是口紅。”

  2

  “所有女生!……買它!”

  幾天後,我看了一場李佳琦在家裏的直播。直播8點15開始, 此前十分鍾,房間裏體會不到任何緊張的氛圍,沒有人倒計時,團隊成員剛剛坐下吃飯。

  8點13分,李佳琦坐下,對鏡補粉。

  8點15分,“哈嘍大家好!歡迎來到佳琦的直播間!”李佳琦的聲音裏,隱約能聽到廚房阿姨“嘩嘩”刷鍋的背景音。

  很多主播在鏡頭前不停重複口頭禪,有限的形容詞反複使用。李佳琦像是自帶彈幕,金句源源不斷地冒出來:一款急救面膜——“像冰激淩一樣化開,一、夜、回、春!”一支大牌香水的氣味廉價——“舒膚佳肥皂水的味道。”一款口紅塗上的感覺——“甄嬛上位之後回頭一笑,‘老娘贏了’。”

  李佳琦把糟糕顏色的口紅甩到桌子上,歎氣,翻個大白眼:XXX家是不是瘋了?這是10年前影樓用的吧!賣面霜時,他讓人把兩箱自用的各大牌面霜都抱到鏡頭前,他旋開一罐,展示已經見了底。他放慢語速,像人人身邊都有的那種、時時為你著想的誠懇朋友:“相信我,買它。”

  斤斤計較是直播間最推崇的美德,人人都知道他年入上千萬,但李佳琦還是坐在桌子後面,舉著手寫的算式,設身處地地計算:這瓶洗發水原價1ml幾塊錢,現在,加上贈品和優惠券,每毫升又低了幾塊錢。他一個、一個、一個地把小樣一字排開,心理吸引一環扣一環,每一次觀眾都覺得,商家所有的利潤已經被擠出、榨幹、這是曆史最低價。

  下一秒,“所有女生!”他提高音調,對著鏡頭大喊:“3!2!1!上鏈接!”

  無數屏幕後的拇指開始飛速點擊手機,觀眾被集體消費的速度感召,庫存幾千幾千地消失。猶豫的人反應過來時,幾十秒過去,已經秒殺得一點都不剩了。

  這是一場高壓的表演。女助理慶慶在一旁塗指甲,一會兒要去展示指甲油的顏色。加入李佳琦團隊前,她曾給兩個主播做過助理。第一個女主播播服裝,每天跟慶慶在鏡頭前站8個小時,粉絲對她們品頭論足:腿好粗,助理真醜。幾十件衣服試完一輪,再試一輪,同時在線人數最高就幾十人,主播們的話就像自言自語。兩個女孩最後癱坐在椅子上,一動都不想動。

  第二個男主播化妝品櫃員出身,慶慶素顏上鏡,讓男主播從護膚水開始,一步一步給她上妝。男生在攝像頭下方貼小抄,直播時眼睛瞟過去,一條一條機械地念。一關掉鏡頭,男主播努力維系的興奮瞬間散去,“今天怎么賣得這么少?”“為什么沒有人來看我?”“天哪,我什么時候才能火啊?”

  慶慶回答不了這些問題,她只知道每個新主播頭幾個月都要熬,熬時間,熬過低觀看量,但多數人熬不過去。慶慶自己也開過直播,只試了一天就放棄了——鏡頭前她不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只能感到緊張。

  淘寶直播的用戶大多是女性,“萌妹”、“性感”、“禦姐”等標簽在這兒一文不值,大家更喜歡跟自己接近的女性主播,或者一個沒有攻擊性的男生形象。公司裏沒有起色的主播們陸續離職,這個行業給他們的機會,最多只有半年。

  “淘寶直播是選優的,不是補差的,就是你適合幹這個行業,就趕緊來幹”,公司的COO鄭明說,“形象非常好,但是不會說話,那我培訓你會說話?沒有這個工夫。”

  李佳琦被證明適合這個媒介,白天他總是臉色蒼白,說話時不住地打哈欠。一開鏡頭,整個人都變得興奮起來。同時面對2台高清攝像機和3塊屏幕,看不見觀眾的臉,只能監測在線數字“砰砰砰砰”往上跳,“沒秒上”“面膜還有嗎?”“今天發型好帥”,源源不斷的評論在手機屏幕上飛速滾動,這讓他產生一種觸電般的快感。

  做主播之前,李佳琦並沒有淘寶賬號。他的手機屏幕上只有一屏APP,在淘寶買東西,要借用同事的手機下單。他也不看短視頻,團隊小姑娘學“好嗨喲!”,他問在唱啥,小姑娘說是抖音,他又問,抖音是什么?

  2018年,他終於被公司要求去拍抖音,李佳琦始終很抗拒,他跳手勢舞,跟著腳本拍專業的粉底測評,發布一晚上,只有一兩百個贊。

  26歲的男孩康康負責這個項目,他運營過公眾號,也做過微博視頻博主,擅長剪輯、搶熱點。康康手上還有另一個女主播的抖音,那是個1米55的小女孩,長相可愛,擅長穿搭,女孩跟著熱門的BGM跳舞,賣萌,很快漲粉到20萬。

  但這不是李佳琦的語言風格,錄視頻時沒有人跟他實時互動,他一個人坐在公司,對著鏡頭講台詞,總覺得像演戲,連攝影師都因為尷尬躲在機器後面不露頭。

  康康最後約不動李佳琦了,老板勸他從直播回放裏再剪輯試試,不要邏輯,不用鋪墊,哪句好挑哪句。

  2018年底,李佳琦抖音發布了一條MAC口紅的試色推薦,視頻風格大變,全是他直播場景的加速拼接,沉寂的賬號突然一夜走紅,幾小時內就上了熱門——幾十分鍾的直播視頻剪碎拼成一分鍾,直入主題,金句接金句,每一秒都是李佳琦最亢奮的狀態。

  “爆了爆了!”康康跑出辦公室,趕到李佳琦家裏等下播,12點,李佳琦點開抖音時,發現自己一晚上竟然漲了將近100萬粉絲。從這一晚開始,他的名氣迅速出圈,急速、誇張的“買它!”病毒性傳播,李佳琦變成了一個流行符號。

  而那位小個頭漂亮女主播,因為公司砍掉了服裝直播,已經離職了。康康惋惜地給我展示女孩的抖音賬戶:她在抖音上的20萬粉絲,是一份合約資產,並不屬於她自己。那個賬戶如今全部清空,所有視頻,一條都不留了。

  3

  “他知道怎么討女孩子歡心。”

  2017年,張瑩來到上海,探望前下屬李佳琦。張瑩原來是南昌天虹商場美寶蓮專櫃的櫃長,李佳琦是她最小的員工,也是最頑皮的一個。

  在直播間坐了一會兒,張瑩發現,李佳琦上個洗手間,都是一路小跑沖過去上的。在南昌,李佳琦喜歡招呼同事來家裏聚餐。但在上海,和李佳琦同桌吃飯成了件困難的事,他總說,我忙,你們先吃,你們先吃。

  在上海那一晚,李佳琦第二天淩晨3點要飛泰國度假。當晚一下播,張瑩連著三四個朋友,一起手忙腳亂地幫他裝箱子,未來幾天要直播的眼影、粉底,全都拿塑料泡沫纏上,按照排期一個一個塞好,整整裝了4個大行李箱。

  她問,你就不能稍微停兩天?李佳琦說,姐,你知道這個競爭有多大嗎?

  2015年的雙十一,張瑩第一次見到新員工李佳琦。這個剛從南昌大學畢業的男孩好像有無盡的精力要釋放,上班頭一周,他瘋狂地請大家喝星巴克、喝奶茶、吃點心,給每個人都帶小禮物,“他知道怎么討女孩子歡心”。他總是偷偷溜去看看毛戈平、雅詩蘭黛、雪花秀的櫃台,去翻他們的瓶瓶罐罐。一回來就熱情推薦,“XX家上了一款高光,我的媽呀!太好用了,你們一定要試試!”

  有時他還會穿過一條馬路,到對面商場看櫃台。這是違規缺崗,但大家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到一個月,在老商業街的這個十字路口,“天虹、百盛,幾個商場沒有不認識他的。”

  同事們漸漸發現,這個年輕人的性格和很多人不一樣。很多櫃員從早到晚跟人打交道,下班後根本不想講話。李佳琦反倒很難一個人獨處,他享受、渴求那種置身於眾人之中被人喜歡的感覺。

  張瑩開始每天應對來送奶茶、送零食的小迷妹,還有人送花。女孩們總在櫃台前轉來轉去,專門等李佳琦上班了再買東西。

  每個櫃員都要背商品賣點,“0.1毫米的羊毛筆頭,精准描畫您的眼部輪廓……”隨時應對總部的電話抽查。李佳琦什么都不背,女顧客坐下來,他一邊上妝,一邊隨口說:你看,這根筆很柔軟,不會刺痛你的眼睛,特別不容易花……兩邊眼線畫完,李佳琦對著鏡中的女孩說,“這個東西超好用,相信我。”

  一次又一次,小女生們痛痛快快地點頭:“嗯,我相信你。”

  櫃員李佳琦從來不塗口紅,每天上班,他只用隔離霜遮一下痘痘,再把頭發抓一抓就上班了。女顧客們喜歡這個高高瘦瘦、臉部立體的男櫃員,即便是一看就囊中羞澀的學生妹,在他這也有親切的照顧,李佳琦幾乎不給顧客糾結的機會,試了幾款口紅,就像如今在直播間一樣,他挑出一支:不用選了,你就買這個。

  工作半年後,李佳琦被提升為彩妝師,薪水翻了一番。張瑩告訴我,李佳琦能晉升理由很現實:他長得帥。

  “彩妝師非常挑外形,他的技術不需要最好……需要具備什么?具備影響別人的能力。”大家默認,彩妝師得有一點細膩的特質,能觀察人,看得出眉頭濃淡的差異,自己的外形也要有說服力。而且,“異性相吸,男生在這個職業通道裏可以比女生更順暢一點。”

  彩妝師李佳琦的影響力在悄悄地擴大,已經超出了南昌市。他開始頻繁出差,去新開業的專櫃做支援。一次去鄭州,新櫃台搞開業活動,全國的銷售老板都會到場。老板安排他和剛剛走紅的女明星林允一起做主持,上台之前,李佳琦緊張得快要暈倒了。七八個月後,在成都一場活動上,林允又碰到李佳琦,主動打招呼,李佳琦沒料到自己能被認出來,再一次激動得不行。

  “之前他沒有展露什么野心,一點都沒有。”張瑩說,見林允這種事,其實是職業上台階的好機會,美寶蓮各個大區的老板都坐在台下。李佳琦只發了個朋友圈,跟朋友嘚瑟了兩天,沒想過借勢做點什么。

  “南昌房價漲得很快,3000多塊的月收入,連1/4平米也買不起。”張瑩早就知道,櫃員發展空間有限,很多人做了七八年也進不了管理層,年紀一大,就得辭職自尋出路。她後來就離開了美妝業,轉行去做兒童英語教育。

  年輕的李佳琦還沒意識到這些問題,SKII的江西高管幾次要加薪挖他,他也不願去。他更在乎被人認可接納的感覺,在美寶蓮櫃台,好玩,人人嬌慣他,去了大品牌,只能被管理得更嚴格。

  他還沉浸在呼朋喚友的快樂裏,每天在櫃台攢飯局,“來我家吃飯吧,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晚怎么樣!”出租屋在8樓,沒有電梯,下班後同事們一批一批爬上去,擠在廚房裏幫他剝蝦尾。李佳琦自稱廚藝好,又總在下鍋前才當眾給媽媽打電話,問一道菜到底怎么做。他擅長做小龍蝦,從三斤、五斤,一直做到每次十幾斤。

  4

  “我會賺很多錢,我養你們。”

  李佳琦並不是主動進入直播行業的。2016下半年的一天,他突然發現自己被拉到了一個群裏,200多個群成員是來自全國的彩妝師,當晚,群裏告知大家,歐萊雅和美ONE公司合作,要試水網絡直播,請大家上傳一段自我介紹的短視頻。

  “我是個電腦白癡,從來不會PS或者剪視頻,好煩的東西。”李佳琦覺得必須要完成——200多個人裏面,他資曆最淺,公司的重視讓他受寵若驚。一分多鍾的視頻做了一整晚,電腦中途宕機,全部清空,崩潰地重頭再來,他折騰到半夜3點才弄完。第二天發現,只有十幾個人真的交了作業。

  直播初期,李佳琦和其他同事一樣,只是隨便做做。每天播兩小時,公司補貼一倍工資,從四五千元變成一萬多。“一萬多在南昌生活真的很好啊,早飯吃一碗拌粉,才用三塊錢。”然而三個月之後,同事們的直播每天只有幾十人在線,賣不出幾樣東西,公司停掉了補貼,大家就勢也不做了。

  李佳琦沒舍得停,後期別人對著鏡頭吃飯、聽歌打發時間,李佳琦還在老老實實從頭講到尾。他一直盯著群裏的成績排名,一位一位往前提,回頭告訴張瑩:“又幹掉一個!”

  2017年春節,他扁桃體發炎,直播停了一個月,運營同事勸他再嘗試三天,還沒起色再放棄。

  那一晚,李佳琦虛弱得站都站不起來,坐在椅子上又打開了攝像頭。“然後就,哇,好多人來看!”現在想,當晚他應該恰巧被放上了推薦位,幾千新觀眾湧入了直播間,李佳琦惶恐起來,一邊直播,一邊鏡頭外悄悄給公司發微信:人好多,我好緊張,怎么辦怎么辦?

  “哈哈哈哈哈哈”,他每講一個段子,觀眾就立即有密集的回應。評論終於能加速滾動起來了,鏈接上架,能看到庫存數飛快地減少。這種一呼百應的感覺讓他腎上腺素飆升。

  後台小二一次人工推薦,讓他的命運在幾天內就突然逆轉。用現在直播業內的話來說,李佳琦“接住了平台的流量”,隨便點進來看看的路人,很多點了關注,這種數據會讓淘寶繼續給他更多曝光。

  李佳琦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他擔心第二天又被打回原形,下播後睡不著覺。他覺得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多播。

  他給自己制定了一個“6小時馬拉松”計劃,每天播6小時,至少持續30天,這樣積累到一批穩定的數據,才能得到下一波流量。播到十多天時,耐心抵達了極限。一天夜裏11點半,四五個朋友聚集在家裏,催他去吃宵夜,不停說,算了算了。

  在最後的20分鍾,李佳琦堅持不住,起身把直播停了。

  一走到樓下,他就開始後悔。直播運營也給他打電話:你這樣我們太失望了。第二天,李佳琦接到要求,計數清零,重新再播30天。“從此我就再也不敢突然下播了。”

  美ONE的老板很快找到了他,約他在上海見面:已經有淘寶主播直播一年,換了好車好房,還給父母買了新房子,也許你也可以。

  “我真的想了很久很久。”晚上再坐到直播間,幾萬粉絲在等待他,新一輪的上漲又開始了。有一晚直播他賺了1700多塊錢,“我的媽呀!”他算了一下月收入,要超過5萬,頓時興奮起來。

  李佳琦心動了,他原以為永遠不會去一線城市過死裏拼命的生活,這一次,他決定去上海。

  2017年端午節,離開南昌的前一夜,李佳琦又張羅了一場酒局,二十多個人坐了兩大桌,大家又去酒吧喝酒。張瑩坐在卡座裏,本來喝得開心,卻發現身邊的人一個一個地不見了。她出門去找,看到李佳琦正被幾個朋友圍著,坐在酒吧門口凳子上抹眼淚。

  “我去上海,我一定好好發展……你們放心,我會賺很多錢,我養你們……”李佳琦低頭嗚咽著。

  “混不好再回來,反正你再差,不就現在這個樣子嗎?”張瑩嘴上還在調侃,但心裏明確知道,這個男孩要去闖世界了,那些嘻嘻哈哈的日子,從此結束了。

  5

  絕對不能5天裏一場都不播

  即使在淩晨3、4點,打開淘寶直播的頁面,你也能源源不斷地刷出來在線的主播。女孩對著鏡頭左轉、右轉,用已經疲累沙啞的聲音介紹樣衣;拇指一滑,下一位,內蒙古小夥在對著鏡頭稱牛肉幹,哢哢哢把肉片剪成牛肉條;再滑,下一位,一個胖女人手捂著方便酸辣粉的蓋子,介紹她當天第56件商品:“我全家都在吃這個,真的很好吃!”……

  在白熾燈照耀下,這些直播間看不出白天還是黑夜,主播們似乎永不疲倦,許多人直播的時長已經超過六七個小時,意味著他們每天清醒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面對鏡頭,連外賣都邊播邊吃。行業中流傳的故事是,很多新人為了多露出,每天能播到16個小時;還有夫妻檔賬戶,24小時全天直播,一個睡了,另一個起來播。

  李佳琦2017年搬到上海時,淘寶直播這個行業才剛剛起步。主播們所在的MCN公司全在研究被淘寶推薦的訣竅,面對一家互聯網巨頭,大家試探著把一切歸結為“算法”——為什么每天要播4小時以上?因為“算法”;為什么一周至少要播5天?因為“算法”……這個詞就像一個黑箱子,官方從未給過任何回應,卻指揮著主播們按一種約定俗稱成的行業標准工作,其中一個基本的共識是:直播時間越久越好。

  杭州九堡,午夜2點,我見到一位剛下播的女主播,當天她播了6個小時,嗓子已經沙啞。前半夜有件500多塊的大衣賣得不錯,幾十件飛速地拍到售罄,然而播到下一件類似的大衣,女主播臉色有點變了,她發現後台開始大批退貨——粉絲預算有限,不如毀約去買這件新的——她此前的工作幾乎沒創造什么產值。

  直播大多是沖動消費,尤其女裝,大多7天無條件退換。一個女主播一晚上聲嘶力竭地銷售出去的衣服,至少有50%會被隨手一試,就原樣退回。看直播,下單,指紋驗證秒支付,廉價物流往返運輸,購買已經變成一種單純的娛樂。

  這名女主播已經是行業的佼佼者了,就在兩年前,她所在的廣東直播公司還有一大批頭部主播,女孩們起初每天工作15個小時,一睜眼就要面對鏡頭。中途不斷有人退出,其中一名應屆生,月收入半年內從3萬,到5萬,又到了20萬。有一天她去按摩拔罐,拔罐師傅說:怎么中心有點黑血,你一天工作多久?女孩說,每天12個小時,沒有停過。師傅說,你再這樣下去的話,可要有生命危險了。

  女孩回去就辭職:我不要錢了,我要命。公司讓她再試一次,女孩直接對著鏡頭跟粉絲告別:我還年輕,我不做了。

  她們的老板吸取了教訓,大量招聘收入低、農村出身的漂亮女孩,“現在我們的公司做得好的都是幫家裏建房子啊,養一家人那些,真的是比較賣力的。”主播們像是一個可以隨時替換的機械零件,一旦哪個出了問題,立刻可以把資源轉到其他主播身上。

  李佳琦已是行業內絕對的明星,由於他領先優勢過於巨大,淘寶直播的主播排位賽改名為了“王者挑戰賽”,他和另一位主播薇婭直接登上王者寶座,不計入排位賽榜單。我在杭州一堂主播培訓課上,聽到口音濃重的主講人鼓勵滿屋女孩:祝你們都能年入百萬!這行付出就有回報,“就像李佳琦講的,兩個月不出門,沒有朋友,只有身邊的工作人員……做直播沒有不累的,沒日沒夜地為直播做貢獻。”

  “公司從來不講失敗的故事。”兩天後,一個已經離職的女孩抱怨,她的公司會簽下大量新主播,合同不含五險一金,沒有保底工資,每月播50小時以上才能算績效,按工時結算。所有人都要熬時間,等待陌生的粉絲好奇地點進來,至少熬上三個月,再等待“算法”的突然垂青。

  新增粉絲數、在線觀看時長、購買比例……各種數據嚴密地考核每一個直播間,算法決定誰能被推到首頁。直播間最近流行“點贊到XX萬抽大獎”,要抵達那個數字,粉絲們起碼要戳上10多分鍾,這就能拉長“粉絲停留時長”。還有人在直播間裏唱歌,講創業史,或者跟商家打電話砍價,一來一回做戲地聊五六分鍾,這都是為了“粉絲停留時長”。

  那名離職的女孩,總是無法對所有商品全情投入,遇到難看的衣服,「運營都能看出來我情緒不高。」一次直播時,有黑粉譏諷她衣服又貴又難看,女孩積攢的情緒一下子崩潰了,她坐在鏡頭前哭訴自己天天5點鍾起床,再怎么拼也沒有流量,還要自己處理各種售後。評論開始充滿同情,人們終於意識到這個女孩長時間對著鏡頭幾近自言自語的巨大壓力。

  下播後回看,哭泣的十幾分鍾,是她當天流量的最高峰。

  能不能開直播多聊聊天?「不能。」女孩說,聊天會耽誤賣貨,購買的數據差了,流量還是上不來。

  “我覺得所有命運都掌握在自己手裏。”當我提到算法這門玄學,李佳琦表現出極大的抗拒,他認為很多人幹不好,才把責任甩給算法,“現在都有後台監測數據,你能讓粉絲在直播間停留一小時,我不相信你沒有流量。”

  他猜測自己在30萬粉絲後,就已經進入了白名單,不用擔心流量突然下跌。然而要維持住這個數據,李佳琦一直在付出巨大的勞動量,他每周都直播6天,讓粉絲養成穩定的收看習慣。

  節假日要播,過年也要播,去年春節回老家嶽陽,李佳琦去打麻將、唱KTV,突然覺得索然無味,空虛極了。晚上吃年夜飯時,他打開攝像頭,主動跟粉絲們聊了一個小時,最終7天假期播了4場。小助理付鵬也和他類似,一次周五休息,他跟南昌時的老朋友逛街,買了幾件衣服,看了正熱映的《白蛇緣起》,出來之後卻沒精打采。朋友問他怎么了,付鵬說,感覺這一天一點意思都沒有,“還是直播時候充實。”

  去年,張瑩又來上海出差,住在李佳琦家裏。她轉行後,每天都是996的工作節奏。心想李佳琦成名了,也許早就超脫了過去的煩惱。

  12點下播,關掉鏡頭,張瑩以為馬上出門去吃夜宵,沒想到團隊聚攏起來,又開始了一場複盤會,逐一討論今天的流量有多少,漲粉多少,流失了多少人,哪款產品賣得不好,原因大概是什么;同一款產品,另一個咖位相近的主播是怎么講的,他們之前的數據有多高……

  張瑩第一次意識到,即便變成了知名主播,李佳琦還在為流量而焦慮。直播行業裏有句玩笑:“對於運營來說最可怕的一天是你數據不好的那一天,第二可怕的是你數據很好卻不知道為什么的那天。”一場複盤會要花掉一兩個小時,李佳琦不敢不開,粉絲幾萬幾萬地增加,他也是擔憂的,“怕這一場直播之後,明天可能流量就沒了,不這么好了。”

  今年9月初,李佳琦和團隊花了5天時間,去西雙版納的雨林裏參加了一個品牌活動。下了山,團隊入住當地最高級的五星酒店,當晚明星楊洋也在,二人此前在上海同台合作,也拍過抖音,兩個年輕人在視頻裏談笑風生。

  晚宴是個長長的餐桌,楊洋坐在李佳琦的斜對面,他們中間精致地布置著西式餐盤,隔著高高低低的水晶杯,兩個人禮貌地互相打了招呼,這是李佳琦第一次跟明星同桌吃飯,楊洋本人看起來比屏幕上更帥,也跟屏幕上一樣,不太多言談,保持著一種明星的風度。

  “其實我不太知道楊洋到底什么樣,他也不知道我到底什么樣。”李佳琦說。舉著香檳杯互相致意,那短暫的幾分鍾交流,他覺得自己在表演一個“李佳琦”。

  晚宴結束後,團隊立刻回到房間,拉上窗簾,李佳琦又直播了2小時30分鍾——此前上山已經中斷了三天,現在可以時間縮水,但絕對不能5天裏一場都不播。

  6

  流量商業新規則

  中秋節頭一天,南昌美寶蓮培訓師郭倩一直很忙。當天美寶蓮上新一款氣墊粉底,李佳琦9月6日在抖音推薦之後,每天櫃台都有來問,但是線下遲遲沒有貨可以鋪,這一天終於到貨了。

  很多顧客來天虹商場問新品時,並不知道眼前的櫃台是李佳琦工作過的地方。郭倩曾經想過在櫃台前放一個李佳琦的人形立牌,提高銷量,但願望沒能實現。“佳琦很為難,肖像權屬於公司,不屬於他個人。牌子如果被粉絲拍了發到網上,公司發現了會很難辦。”

  櫃台有人問,也不代表這些人真的會買,很多女孩會當場掏出手機網上比價,完全不避諱櫃員。氣墊遲遲不到貨,也因為公司更偏重線上渠道:線上運營成本小,利潤更高。商場櫃員一個月還是賺三四千,櫃台一個月流水20萬,李佳琦現在一晚上賣一兩個產品的流水就超過這個數。

  與此同時,線上的品牌們在面臨同樣殘酷的競爭規則。當顧客刷開“千人千面”的電商首頁,看到的每個推薦位、前排出現的每個品牌,背後都是一套全新的流量邏輯。

  “這個雞湯不會長胖……這是真真正正的肉哦,好鮮!”8月末一場直播的結尾,李佳琦打開幾罐速食雞湯,跟小助理吃起夜宵,喝到一半,他宣布這款雞湯今晚半價,“謝謝你們的支持,趕快去搶!”

  雞湯上架,幾分鍾內拍下3萬多罐,屏幕後的品牌方目瞪口呆——這相當於店鋪兩個月的銷量,他們最後押寶的辦法成功了。

  一個月前,這家新品牌爭得了淘寶的一個“海景房”活動免費推薦位,要保住這個露出,必須給淘寶帶來300萬站外流量。負責人以前做媒體,他立刻動用所有人脈,拍短視頻、找小KOL帶貨,做公眾號采訪,然而那些“匠心研發”的故事早就過時了。活動臨近,這是小品牌在淘寶唯一的出頭機會,負責人決定放手一搏,割肉打折,去找李佳琦。

  幾個商家都講了相似的邏輯:李佳琦離年輕的目標消費者更近。請大牌明星代言、做宣傳廣告,推廣品牌價值觀……這種長期投入很難衡量效果。這筆錢投入到直播間,品牌知名度提升了,當晚能立即看到銷量。

  北上廣、江浙、福建……3萬罐雞湯的搶購者幾乎都來自發達省份。當晚,打折加上直播傭金,7分鍾的直播,商家投入了二十多萬,“但我們覺得值。”——找淘寶直播,給淘寶店做促銷,帶來的流量最終獲得淘寶的獎賞——“我們的推薦位保住了。”

  這罐雞湯能進直播間,也是通過幾層篩選。每天下午,小助理付鵬都到公司開選品會,十幾個招商員工抱來一箱一箱的美妝、家居、食品的試用品,付鵬快速地翻閱表格,檢查產品質量,絕大多數產品幾秒內就被否決了。

  否決的理由各不相同:一個泰國唇膏的條形碼是69開頭,說明這明明是國產代工產品;一個精華液從包裝到效果,都與一款大牌雷同,付鵬比了下價格:“加點錢可以買大牌了,定位尷尬,不行。”某個腮紅出了紀念款,上面有個浮雕小桃心。“毫無特色啊,很髒。”付鵬拿著腮紅刷,轉過去開始飛快地刷,粉末飛起來,十幾秒後,那個浮雕小桃心已經被刷光了:“就是表面一層,沒了。”腮紅被拒了。

  “20樣產品能選出1個就不錯了。”一個商務女孩告訴我,她每天要對接幾十個商家,無數消費品源源不斷地寄到辦公室。李佳琦名氣越大,議價權越高,商務女孩能讓商家降低銷售價、定制贈品,最後必須保證是全網最低價,這也是粉絲們進直播間最根本的原因。

  今年,李佳琦當著自己團隊的面,和媽媽大吵了一架。老家一個發小想讓李佳琦直播自己的一款零食,產品沒通過公司的選品會,發小找到李媽媽, 想走個後門。

  李媽媽難得來上海照顧兒子,做飯,看直播,本來相處融洽,沒想到像年輕員工一樣,被李佳琦當眾訓了一頓。淩晨4點,李佳琦吃完飯回家,發現媽媽還在家裏哭。母子倆一直聊到了7點鍾天亮,李佳琦希望媽媽認同自己制定的准則:“兒子已經做到了這個高度,我進步,你也要進步。”

  直播間早就不是李佳琦一個人的舞台了,整個公司一百多位員工都在圍繞李佳琦運轉,員工們嚴密地規劃選品、直播排序、視頻剪輯宣傳和各種公開的活動。李佳琦必須遵循公司的公共規則,每天晚上直播時間有限,每分鍾都必須得到應有的產值,以維系住背後龐大且繁忙的商業機器。

  “李佳琦”這個符號是這台精密齒輪上最關鍵的部件,他也無法停止直播:“我不播了,那外面我的同事們怎么辦?”

  7

  “我就當李佳琦”

  淩晨4點,那個持續了一夜的火鍋局上,李佳琦最終提起了自己的媽媽。今年5月在巴黎拍一條視頻時,大家都看出來李佳琦不太自在。視頻是母親節主題,團隊讓李佳琦跟媽媽大聲講我愛你。

  “我做不到。”李佳琦無法表現出那種柔情脈脈,“我愛媽媽,但不是這種表達方法。”

  母子倆最後拍了一條段子,“我要幫你塗口紅哦!”“不要!我自己來。”媽媽在視頻裏擠兌了兒子幾次,最後抱著一整盒口紅走了。

  李媽媽是湖南嶽陽一所小學的數學老師,年輕時離異,一個人把兒子帶大。李媽媽漂亮,活潑,性子也很烈,李佳琦記得一次,母子倆上街買西瓜,跟瓜販起了矛盾,李佳琦往後縮:媽媽,算了, 我們回家吧。沒想到他媽媽更生氣了:你為什么不爭?為什么這么懦弱?

  “我現在理解她的憤怒了,一直是媽媽帶著我長大,她很怕我缺少男子氣概。”李佳琦眼睛濕了。

  整晚李佳琦都牢牢掌控餐桌上的節奏,他講管理團隊,講跟企業高管的交往,都超出了一個普通27歲男生的人生經驗。只有在最後喝醉的時候,他飛快的語速中開始泄露一些東西。

  他聊起今年與明星的合作,說自己最想見的是孫燕姿。10歲時,他買了一張孫燕姿北京演唱會的VCD,反複看過至少20遍。他心想,我也可以成為明星。

  後來他學舞蹈,練功、壓腿,以此考上南昌大學的舞蹈專業。這個專業不好找工作,同學們畢業後當舞蹈老師,當全職太太,只有他一個人進入了美妝行業。三年前直播時,他上播唱一首歌,下播唱一首歌,老粉絲們覺得這男孩誠懇,留言調戲他,他會一直臉紅到耳朵尖。

  如今他變成了另一種大紅大紫,直播間再也沒時間唱歌,粉絲也知道唱不了了:他的聲帶老化得太快了。他跟各種當紅明星合作,檔期滿滿地排到兩個月後,每天白天跑通告總有一個倒計時,臨近傍晚,鈴聲大作,他必須趕回家裏,8點15准時開始直播。

  看上去,他和兒時的願望更加接近了。但他說:“我不是明星,所以我跟他們還是有一點點的區別。我只是網紅。”

  “我覺得你是不甘心只當網紅的。”

  “我也不會說我要當明星,我就當李佳琦。”

  有一晚看《明日之子》,一個19歲的女孩唱了一首孟庭葦的老歌。他記得孫燕姿點評那個女孩:時代節奏無比快的時候,都想最短時間獲得最大收益,緊鑼快馬往前跑的時候,聽到這種歌,會很放松。

  李佳琦說,他被深深地觸動了。“這句話真的太好了。我也應該要收放自如一點點,要慢一點點。”

  火鍋局兩天後,口紅展的策劃就做出來了。藝術家的工作室裏,策展人一頁頁播放著PPT。幻燈片中,出現最多的是口紅的意象:

  口紅的照片、口紅主題的巨型裝置、口紅、口紅、口紅……

  李佳琦當天不在,公司老板和公關總監聽完這些構想後,沉默了很久。出了門,在回程的車上,大家很久都沒有說話。臨近傍晚,馬上又要到李佳琦直播的時間。“這個展覽,怎么說呢……”有人提了個話頭:“我看不見李佳琦在哪裏。”

  那些講到淩晨4點的故事,在這個策劃裏一件都沒有出現。當天他握著香檳杯,反複問了藝術家幾次:“你們說藝術的時候我也在想,為什么我不是藝術?我也是藝術,我直播就是藝術。”

  每天直播4小時,800萬累積人次觀看,讓一萬人一分鍾之內同時下單,這是一個藝術作品嗎?

  一個月後,公司決定延緩這次展覽。公關總監找不到當面見李佳琦的時間,打電話通知了這個消息。電話裏,李佳琦沒說什么:好的,聽公司的安排。

  在那頓淩晨火鍋上,他感慨,這是成名後僅有幾次跟人掏心掏肺的長聊。一個月後,我再在采訪中問起,他改了口:那一夜並不是交朋友,只是自己毫無保留地把想法告訴給藝術家們,“他們想要了解我,那天喝酒是我的工作。”

  他更願意提起與吳越的見面,吳越是LVMH大中華區總裁,兩人有3次一對一的聊天。李佳琦在直播裏推薦過LVMH旗下迪奧、嬌蘭、紀梵希等品牌的多款產品,視頻一發布,一些單品幾天內就在線上線下一搶而空,全線售罄。

  然而公司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讓雙方見面,怕差距過大,聊不起來。吳越家境優渥,是高學曆海歸,1990年代是把奢侈品引入中國市場的先行者之一。第一次見面之前,李佳琦又感到了初次見明星那種緊張,對方能影響中國一半的美妝和奢侈品市場,他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

  交談中,吳越講了經營絲芙蘭的經曆:如果一個開架超市的銷量做上去了,一線品牌也會拋棄傲慢,主動入駐進去;也講了國際巨星Rihanna創立自己美妝品牌的故事,一個人可以通過自己巨大影響力,把愛好變成商業機會。

  “我想要以後去所有的商場,也會看到李佳琦的品牌,跟雅詩蘭黛在一起,跟香奈兒在一起。 ” 李佳琦覺得對方在幫自己找方向,他體會到一種真正的尊重,回來後他反複跟團隊提起那幾場對談: “我想成為他這樣的人。”

  但具體該怎么做?李佳琦目前還不清楚。某種意義上,他正在經曆的事情沒有經驗可循。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

  我們的最後一次采訪,最終被一場活動打斷了。這又是一次心願節,他當天要見某英國品牌總裁、跟唐嫣一起直播,午夜下播後要趕回家收拾行李,帶十幾箱海外直播產品,出發去浦東機場,一早飛去巴黎。

  晚上6點,我回到即將直播的辦公室,看到一下午像陀螺一樣不停旋轉的李佳琦正坐在同事的椅子上,陷在一大堆文件、快遞包裹,電腦屏幕中唯一的空隙裏。

  房間嘈雜,同事們從他的身邊走來走去,此時此刻,李佳琦之前的熱情和健談都消失了,目光像落到了虛空之中。

  一個又要創造上千萬流水的直播即將開始了,李佳琦是房間裏唯一停滯的人,人們不再主動跟他說話,他一言不發,貼在椅背上,就那么坐了10分鍾。

  (感謝實習生李辛夷對本文的幫助)

  本文刊載於《智族GQ》2019年11月刊

[责任编辑:朱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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