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屢遭貶謫,始自烏台詩案,近日研讀,墨痕猶新。
遙想當時,那御史台牢獄之中,青苔沿着石縫攀援而上,悄悄爬上他的衣襟,又潛入案頭詩箋。他卻在壁上題詩,那滲入牢石紋理的墨色,竟比御賜碑刻更為雋永。後世讀史至此,總道是悲壯,殊不知他只覺得石壁生涼,正好消解胸中那份鬱熱。
新法初行時節,他未嘗不懷期待。王安石筆下那些青苗、募役諸策,在奏章中字字生輝,宛若瓊枝玉樹。及至落地生根,卻成了蒺藜蔓草。他親見州縣胥吏,將惠民良法變作催科令箭,使春耕未始,百姓卻典盡冬衣。這般情狀,逼得他不得不在奏疏中直陳,字字如錐,刺破那些錦繡文章。
於是,遂有「愚不適時」之嘆,「生而眇者」之喻。烏台獄中,他寫「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將驚惶心事,藏於鹿跡雞鳴之間。這般筆墨,原是文人積習,不想竟成罪證。
黃州五載,江水濯纓,月色洗心。赤壁磯頭,他靜觀驚濤裂岸,忽悟所謂「大江東去」,原是說千古興亡,不過浪花一瞬。墾東坡時,他學會分辨菘菜與薺菜,懂得觀雲識天時。那些曾經在朝堂上爭訟不已的新舊之法,在農人的犁鋤下,竟顯得如此渺遠。
正是這般心境,使他獲知安石復相時,能從容寫下「重重疊疊上瑤台」的《花影》。詩中童子執帚,掃的是階前疏影,亦是心頭塵慮。那「剛被太陽收拾去,卻教明月送將來」的花影,分明是新法輪迴的寫意。只是此刻的他,已能將廟堂風雲,化作文房清玩。

蘇軾屢遭貶謫示意圖
其後守杭疏湖,知潁治水,政績斑斑可考。那些當年構陷他的新黨中人,也多遭遠謫。歷史輪迴,恰似錢塘潮信,他卻只在詞中說「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這平淡語氣,比任何激憤之詞都更見功力,更具胸懷。
他的先見,不在未卜先知,而在明察世情。早看破再好的法令,經貪吏之手必成苛政;再急切的變革,也快不過百姓的生存智慧。這般見識,非得自經史子集,而是來自他踏過每一處州縣的泥土,飲過的每一盞農家的村醪。
晚年自儋州北歸,過潤州時,見當年爭訟不休的新法,已如秋葉飄零。而田間耕夫,依舊按着節氣播種收穫。或許他那時頓悟:政見之爭終會隨風而逝,唯有對生民疾苦的體察,方能與歲月同長。
千年以降,我們追慕東坡,不僅因他反對過什麼,更因他始終在創造着什麼——西湖蘇堤的煙柳,赤壁江聲的秋韻,乃至尋常一箸東坡肉里,都棲居着他那份熾熱的情懷和不朽的詩魂。這才是真正的遠見,如硯上墨痕,歷久彌新。(王樹成)
頂圖:蘇軾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