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豫剧、越调和曲剧,河南各地还有近六十种地方剧种,如南阳调曲、宛邦、大平调、河南坠子、四平调、二夹弦、河洛大鼓……也有像太康的道情剧团,仅剩一个剧团在支持其传承和发展,一直号称天下第一团,而实际上却是孤门小户,因为是全世界唯一,也就成了第一。当然除了这些有剧团的剧种之外,还有不少剧种一直由底层的民间艺人在支撑,像河洛大鼓、河南坠子、南阳鼓儿哼等,多是活跃在民间。在没有电视、网络和手机的悠远年代,一直都是由它们丰富着农村的夜生活。
唱戏自古都是一个苦营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苦就不必说了,自古以来还被列为“下九流”。也就是说,日子能过下去的人家,谁也舍不得让孩子从艺,而从事说唱艺术的又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扒扒众多名伶的历史,一般都是穷苦出身。而进了梨园界,唱不出大名来,就等于说与苦日子脱不了钩。艺人们拉着大箱子走村串巷打乡坡,吃的多是百家饭,落脚处不是干店大通铺,便是露天的荒野。也就是说,艺术人生并不一定都是辉煌的,而更多的是昏暗无光、看不到前程。
比如说大鼓书的艺人,就是其中的代表。
说唱大鼓书者多是单枪匹马,一个人、一架鼓、一张嘴就是千军万马,万个角色全凭一张嘴,走到哪儿说到哪儿,充其量混个肚圆,想挣大钱是不可能的。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是我们颍河镇的文化站站长,明说是站长,其实和鼓书艺人一样,是光杆司令。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完全开放,外出撂地说书需要乡里开介绍信,也就相当于现在的身份证,离了它寸步难行,所以逢到麦罢,七里八乡的民间艺人皆来找父亲开介绍信,有携家带口的杂技班,也有独自一人独闯江湖的光棍,像鼓书艺人、坠子艺人和玩猴的……既然有镇人外出撂地,就有外边的艺人漂到我们镇上来撂地,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你来我往。记得小时候,镇上最常来的是鼓书艺人,大鼓一敲,一说几个晚上,什么《罗通扫北》《三国演义》《杨家将》……都是一些耳熟能详的老段子。说得好,上人多,说书人越说越有劲儿,能将一大本书一场接一场地一气说完,说得不好,拢不住听众,第二天打包走人的也有。所以称“说”,是因为大鼓书和南阳的鼓儿哼、坠子书一样,说的多,唱的少,考验演员的好与坏,就在这道白和说功上,说的有没有唱的好听,说的能不能引人入胜?直接决定着艺人撂地的效果,所以演员对念功极为讲究。
记得有一年镇上来了一个盲艺人,说《三国》,因为是老段子,早已耳熟能详,再听,但求一味儿。可那盲艺人说的《三国》啥都不少,独缺一味儿。头一天晚上撂地,大人们一听说得寡淡无味,皆起身回家睡觉去了。不一会儿,场子里就剩我们几个小孩子在打闹,有调皮胆大的,敢跑上去推一下盲艺人。盲艺人以为听众太多,每遭一推,便会高喊一声:“别挤,别挤!”
也就是说场面极为喧嚣和热闹,实际上已经没了听众。
可盲艺人浑然不知,仍然说得照旧一丝不苟。
不知过了多久,一头老母猪也哼哼唧唧地赶到书场。我们正玩到疯处,看到母猪赶来,就想让老母猪也参与到戏弄盲艺人的行列里。可猪不听话,不听话我们就开始撵它,不想猪一急,四处乱跑,顶了盲艺人的椅子。盲艺人一看自己被掀翻倒地,更急了,对着“人群”高呼:“别挤了,别挤了,都别挤了!”
大概正是这事,让盲艺人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连连说了三天,不想到了第四天,有个“好心人”提醒了他。盲艺人一听实情,羞得满脸通红,粮没收,家什一收拾,仓皇走了。长大后,每每忆起这事,就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遗憾,暗想若不是有“好心人”提醒,盲艺人是不是能在想象中体会一把艺术人生的辉煌?可惜,幻觉被打破了,想必以后也不会有机会了。因为随着电视、收音机、网络和手机的日益普及,各种电视节目、流行歌曲、游戏的日益丰富多彩,让这种靠撂地求生的营生已遭到消亡之险。据统计,河洛大鼓艺人所剩不足二十人,而且多已歇业改行。
记得我最后一次听说书,大概是上世纪的九十年代初,不知从何处漂来一鼓书艺人,在镇东街撂地,大鼓一敲,《罗通扫北》开场了,说书人说功了得,嘴巴一张就是千军万马,马蹄嘚一响,万马齐鸣,吙吙乱叫,热闹半截街,可走近一看,就剩我一个听众。说书人见就剩我一个听众,越说越没劲儿,就见他大鼓猛地一敲,对我唱道:“我说闺女儿呀,你听得认真,可大爷我说得没劲儿呀,眼看天色不早,咱爷儿俩还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见说书人撵我收场,我只得起身离去。回到家,不满地问我母亲:“书说的那么好,咋不去听哩?”母亲正在看电视,听我一抱怨,翻眼看看我,半晌才说道:“说的再好听,还能有电视上的好?”我默然没吭,只知道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艺人来镇上撂过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