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过长篇小说的都会知道,写一个长篇小说最重要的是一个结构问题。寻找什么样的结构,然后让你的故事能够非常有效的呈现出来,这一点非常重要,否则写着写着你可能会半途而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小说前三年我是一个字没写,我所做的仅仅是积累材料,做了好几本笔记。我一直不知道这个故事怎么讲,包括里面的很多的细节、故事情节,所有的东西我基本上都放在心里。如果别人说你给我口述一下这个故事,我可以说得非常详细,非常具体,很多的字句跟小说现在都一样,但是我就不知道怎么用一个非常科学、合理的结构把它呈现出来。
2010年,在美国参加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大概是10月份,有一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在床上已经到了后半夜,突然脑子里面一亮,我知道这个书的结构了。然后,爬起来把这个小说大概呈现出来什么样外在的形态,画了一个图,做了一些标记,从那个时候我才觉得这个小说真正可以下手了。后面的三年主要是在写这个小说。所以我说这个小说写了六年的时候,心有点虚,因为前三年基本没怎么写。
很多人认为一个作家写东西,就是在讲故事,就是在跟着感觉走,其实完全不是这回事。所有的好作家在写一部作品之前都要进行非常清晰的、深入的、理性的思考。《耶路撒冷》有相对比较复杂的新的结构,我为什么选这样的结构,为什么花三年时间一直在找?不是因为我不会讲故事,实话实说,如果你让我按照传统的方式来讲这个故事,我半年就能写完,但是三年之内我就没动笔,就是我觉得它跟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跟我对当下小说的认识,传统的小说有很多的不满足的地方。
你比如说,传统的、大家习以为常的线性的小说,是非常连贯的、逻辑非常严密的,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像公交车路线清晰的小说、这种故事,我觉得对我来说跟当下我们这种复杂的社会,有很大的不及物性。也许在过去,在很多年以前,在资讯不是特别发达,我们对世界的复杂性认识不够的时候,觉得这个世界就像公交车一样,从A坐到B,到C,到Z,但是现在不是这样的,生活有很多偶然性,科学技术带来的便捷让我们知道原来世界这么复杂,对同一件事可以有很多不同的看法。那么多偶然性、旁溢斜出的东西,很难在短时间内对世界做出判断。
我们知道蝴蝶效应之前,我们根本不知道在亚马逊流域一个蝴蝶扇了一下翅膀造成一场飓风,然后这个世界就变了。其实在蝴蝶扇了一下翅膀之后,甚至在它之前,实世界已经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变化,仅仅是我们没有看到这只蝴蝶,那样的偶然性,那样带来世界变化的一套夹杂着必然性和偶然的序列我们没有看到,我们说这个世界是可以解释的,可以解释很清楚。但是有了这个蝴蝶,假如蝴蝶扇了一下翅膀,鸟叫了一声,假如让鳄鱼惊动一下带来各种各样的变化,你会发现世界仅仅从蝴蝶的翅膀开始就发生了变化。如果你要认可这种变化,像过去传统写小说的方式把一个故事从头讲到尾,每一点之间都是严格的逻辑关系,那我觉得那样的小说跟现实之间是不及物,是一个虚伪的东西。因为我们的生活很难做出这样一场打磨这么干净的链条。这也是我面对这个小说的时候所遇到的一个困惑。
我今天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他说这个小说看起来跟别的小说不太一样,包括语言都不太一样,看起来特别像一个西方小说。我说其实不是,我已经做了快10年的编辑,对语言的规范性掌握得非常好,可以做一个专业的校对,我对语言的规范性把握得比较好,小说的语言不可能呈现欧化。但是在他看来,依然有一种西方小说的味道,我说很可能是因为我在小说里面更专注的深入人物的内心,而不是像我们过去的小说一样,拼命讲故事。所以你会发现,这个小说读起来的过程感,读起来比较慢,甚至比较吃力,这是我要的效果。大家想一想,如果你深入到人物的内心,深入到角落,深入到过去从来都是习焉不察看不见的地方,脉络肯定要慢,而且语言密度、速度、节奏一定会跟过去不一样。所以我觉得在写作叙述方式上,这个小说可能还是跟其他的小说能够区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