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4月18日凌晨,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哥伦比亚作家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去世,享年87岁,其代表作《百年孤独》展现了日常生活的神奇之处,影响了整整一代作家
哥伦比亚小说家阿尔瓦罗·穆蒂斯生前,常会讲起他的密友,刚刚去世、享年87岁的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一段轶事。上世纪60年代中期,后者正在写《百年孤独》时,他们每晚都要碰面喝上几杯。加西亚·马尔克斯会告诉穆蒂斯当天他写了什么情节,穆蒂斯则会仔细聆听,并热切地盼望下一回目的内容。他开始对朋友们说,“加博”——人们对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爱称——正在写一本书,讲的是一个叫X的人做了什么什么事情,如此云云。可是,小说出版后他却发现,其内容与加西亚·马尔克斯在饮着龙舌兰酒时所讲述的完全不搭界,角色、情节以及其他任何方面都毫无雷同之处。穆蒂斯觉得自己完全被高明的骗术给耍了,而他仍无限怀念酒吧里那篇未竟的小说,那个转瞬即逝、无人有幸再度聆听的故事。
也许这只是一个好听的传闻轶事而已,不管其中讲到的作者到底是谁;不过对加西亚·马尔克斯而言,他能在脑子里装下数不清的故事,并多头并进地编织这些故事的情节,因此这则传闻可谓再贴切不过了。口头讲给穆蒂斯的小说,遵循的正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作品的表现原则之一:口口相传讲述给你听的那些东西,无论多么荒诞不经,都是你历史的一部分,而那些我们天真地称之为谎言的东西,远比事实要真实得多。
加西亚·马尔克斯首次运用这种写法的小说《百年孤独》,是他最著名的作品,更让他得以在1982年踏上了诺贝尔文学奖的领奖台。加西亚·马尔克斯曾经说过,他是在开车前往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的路上产生了这个灵感。当时他已经写了几部小说,可这次突然想到一定要以他从祖母那里继承来的一种口吻进行写作,在这种口吻中,幻想和民间传说是用街谈巷议或报道地方上的谋杀案那样的语气来讲述的。要是他能将这种口吻与他阅读卡夫卡的《变形记》的开篇结合起来——“当格里高·萨姆莎从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他在床上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甲虫”——没有丝毫预兆表明作者会讲述任何一点不现实的事情,那他就能达到他想要的那种风格了。加西亚·马尔克斯调转车头开回了墨西哥城,而他的妻子,原本盼着过一个美好假期,此后两年之内都不爱搭理他。
在那以前,加西亚·马尔克斯一直是个记者。文学革命对他而言,是指在那一刻之前他都一直被讲述事实所束缚,受制于小说传统的叙事方式。不过后来令其声名鹊起的风格,也并非由他独创,《百年孤独》的成功令其他拉美作家的做派更加显见。例如,胡利奥·科塔萨尔(阿根廷)、卡洛斯·富恩特斯(墨西哥)、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秘鲁)、何塞·多诺索(智利)和阿莱霍·卡彭铁尔(古巴),他们都一反19世纪法国小说的叙事要旨,拒绝接受左拉式的自然主义,转而采用与生俱来的那种天马行空、随心所欲的想象风格。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影响可谓巨大,但要对此准确地评估却很困难。《百年孤独》这本用西班牙语写成的小说,说的是哥伦比亚的一座乌有之城中,有个人家总被鬼魂造访,并且小说里几乎没有直白地讲述任何事情,却在全世界热卖了超过5000万册,足以让人跌破眼镜。从文学角度而言,它催生了大量的模仿者,不过那些作品并不总是有很高的质量。它真正的作用也许是间接地为其他作家打开了一扇门,使他们能够以当前流行的现实主义所不容的观察与讲述风格进行写作: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的《宠儿》,讲述的是美国内战后一个奴隶之家的故事,英籍印度裔小说家萨曼·拉什迪的《午夜的孩子》,描写了关于印度独立时出生的一个孩童与其家人的故事,这些作品的背景虽然大相径庭,却采用了相似的自由叙事风格和对比式观察历史的方法。
这些对比提出了另一个问题:“魔幻现实主义”这个术语究竟有多大帮助?它是与作品所描述的这个世界有关呢?还是与写作的口吻有关?1925年,一位德国文艺历史学家创造了这个词,用它来形容拉美文学,尽管现在已经广为人们接受,却曾经争议不断。有人说这个词是由阿莱霍·卡彭铁尔所说的“lorealmaravilloso”(“神奇的现实”或“充满奇迹的现实”)这个词翻译而来,可卡彭铁尔的本意与加西亚·马尔克斯作品的译者们的表述却并不完全一致。
的确,拉美大陆上充满了在外人看来像是奇迹,而在当地人眼中却习以为常的东西(法国的超现实主义者们认为墨西哥是地球上最超现实的国家,拉丁美洲的其他国家亦带有些许相似的品性)。假设,如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小说里所写,一个扎着辫子的孩子不足为奇,而火车却堪为神奇的话,那“奇迹”与“现实主义”应该可以平分秋色。“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百年孤独》里那句著名的开篇语中不同部分的内容是否会令你感到奇怪,取决于你是否生活在这样的国度里——行刑队是稀松平常的日常所见,而冰却似乎从未一睹。因此,《百年孤独》的英文版和西班牙语版并不是一回事。在原作的语言中,它风趣、讽刺,充满了模仿当地人彼此谈话时的那种冷幽默,但最后的结果却令人绝望。在英语版里,它完全变了样,成了“自由主义”。
所以,对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叙事方式上所取得的成就进行考量,也许比盯着当地生活的轶事趣闻更有益。当萨曼·拉什迪被问及加西亚·马尔克斯对其自身写作的影响时,他曾说吸引他的不是魔幻现实主义,而是他也属于“那种不满足于自然主义的人”。在这些人中,除了加西亚·马尔克斯,他还提到了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和捷克小说家米兰·昆德拉。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将我们从庸俗尘世的枷锁中解脱出来,并教会我们如何讲述自己的荒诞故事——加西亚·马尔克斯应该被人们记取和感激。
(加比·伍德(英)编译王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