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手塚治虫》手塚眞著 沈舒悦译 新星出版社2014年1月版
手塚治虫是谁?很多人不清楚。但说到《铁臂阿童木》,连小孩子都知道,它的作者就是手塚治虫,大量广为人知的漫画作品皆出自他的笔下。其子所著《我的父亲手塚治虫》一书回忆了手塚治虫的生活、习惯、创作,生动鲜活。兹选摘一节,以飨读者。——编者
手塚眞
如鱼得水——父亲遇见了漫画,对他来说是无比幸福的事。很少有人能够在自己的人生路上遇见自己如此喜欢的事业,而自身还正好拥有这样的才能。
父亲在十岁左右就开始画画了,一直到他去世,在这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他不分昼夜、废寝忘食地坚持创作,可以说,漫画陪着他度过了一生。虽然我总是感叹,到了这个地步父亲居然都没有厌倦画画,但我想,对他来说,漫画的乐趣胜过世上任何事情,是一个专属于他的,可以令他忘却一切、只专注于此的世界。
父亲很重视朋友之间的交往,朋友聚会都会很认真地一一出席。可是即使是和朋友们一起去个酒吧,他也喝得很少,而且没过多久便回来了。用他的话说,“酒这东西一直喝啊喝的,到底有什么意思啊?有这时间还不如回来画稿子。”像我这样工作时都喜欢喝点小酒的人,真是完全不能理解父亲为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再怎么被称为超人,父亲毕竟只是个凡人,也会累,也会有压力。而父亲既没有充分的休息时间,也不运动,还不碰烟酒,那他到底是通过什么来舒缓自己的压力呢?虽然有很短一段时间,父亲曾经摆样子般抽过烟,可因为不小心烧到了画稿,自那之后就再也没抽过烟了。
于是,父亲的选择还是画漫画。造成压力的原因反过来也是舒缓压力的手段,正可谓“解铃还需系铃人”。当看到自己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完成的作品时,那种成就感、充实感,会令之前所有的辛苦都瞬间化为过眼云烟。对父亲来说,工作本身比什么都好,可以给自己带来满足感,要是哪天工作少了,那才是最大的压力呢。
关于父亲作画时的具体样子,我也不太好说,因为我其实并不能经常见到父亲作画时的样子。尤其到了晚年,父亲喜欢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在那个阶段,工作人员之中也有好多人没见过父亲具体工作的样子。
不过有一天,我正巧有事到父亲的房间去找他,看到地铺的枕头边放了三张画稿。那是三部不同的连载中的漫画,都已经到了描线阶段。这一张只画了脸,而那一张只画了手腕,也就是说,父亲是把所有的连载用同样的进度在进行创作的。这应该又是父亲工作上的一个技巧吧。专注于一本连载,一气呵成自然是最理想的状态,可这对同时等着父亲交稿的其他杂志社就会不公平。到底先完成谁家的连载才是正确的呢?最后拿到画稿的杂志社势必会处于不利的局面。为了解决这一问题,编辑们曾经有过一个决定顺序的会议,会议上讨论决定先画哪家,到哪一天的几点为止又是哪家,再往后是哪一家。可父亲终究也是人,做不到像机器那么精准,也不可能所有画稿都按时完成。于是第一家影响第二家,第二家又影响后面一家,到头来所有画稿的交稿时间又都重叠在一起了。所以,为了公平起见,父亲还是决定同时进行,一页一页地画,最后同时交稿。编辑们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创作漫画首先是画出分镜大纲,接着是描线。描线阶段结束后,就基本是一些上色、绘图之类的比较容易估计时间的硬性工序了。所以,碰上好几个作品的交稿时间重叠的时候,父亲甚至还曾经展示过一心二用的本领,这边描着线,那边则把另一部漫画的对白口述给编辑,让他们记录下来。
看到父亲忙得如此焦头烂额,经纪人也曾经劝过他,是不是适当地减少一点连载量。当时,父亲回的一句话甚至可以称得上名言了:“一部连载也好,十部连载也好,花的时间都是一样的!”因为如果只有一部作品连载,父亲就会更加仔细地画图,而如果是十部一起连载,父亲也会想出办法,保质保量地完成所有任务。
就是这样一个如此热爱漫画的父亲,只要是和漫画相关的事,他就无法置身事外。别人的作品,只要有时间,他都会尽量读一下。父亲对每一个同行、每一个竞争对手都十分尊敬,可有时候也会不甘示弱甚至忌妒。
手塚治虫好忌妒其实还蛮有名的。只要有别人的作品,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点比自己的漫画受欢迎了,他的评价就会十分毒舌。当然,父亲绝不会当着作者的面评价,他会把漫画拿给自己的工作人员看,问他们:“你倒是说说,这部漫画哪里有趣了?”杂志上搞的那些人气投票,他也一直很在意。其实要成为那些个榜单的第一名,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因为那毕竟只是一时的人气而已。读者也好,编辑也好,其实都明白手塚治虫并不是只流行一时的漫画家。可就算这么跟父亲解释,他也不干,每一次都希望自己是第一名。也许这种不服输的劲头,也是父亲激励自己不断努力上进的能量来源吧。对输赢并不是特别看重的父亲,就只有在面对漫画时是个例外。
提起《铁臂阿童木》,经常会有另一部漫画被同时提起,那就是《铁人28号》(鉄人28号)。这是横山光辉先生受到父亲的影响,在同一本杂志上连载的漫画。有一段时间,它的人气甚至超过了作为鼻祖的阿童木。从那以后,父亲便视横山先生为敌。横山先生也是一样不甘示弱的人,还跟在阿童木的后面把《铁人28号》也动画化了。那一次,父亲是真的相当生气。
另外,体育漫画也算是父亲的眼中钉。因为父亲对体育一窍不通,所以就只有这类漫画,是父亲无论如何也画不出来的。福井英一先生的《寸头小子》(イガグリくん)作为日本体育漫画的始祖大热之后,父亲怎么都觉得咽不下这口气,甚至在自己连载的《漫画教室》(漫画教室,1952—1954年)里把这部漫画拿出来当反面教材批评。后来,福井先生边骂边冲进工作室来兴师问罪了,父亲一个劲儿地道歉才算了事。两个人把彼此当成对手,本来在漫画界是一个很好的竞争,只可惜福井先生在开始《赤胴铃之助》(よわむし鈴之助)的连载后突然去世了。
另一个对父亲造成很大威胁的是剧画。它的出版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撼动了父亲构筑起来的故事性漫画地位。白土三平先生的《忍者武艺帐》(忍者武芸帳影丸伝)在年轻人中得到广泛好评以后,父亲虽然嘴上满不在乎地说,这样的东西一定不会长久,可实际却也做了不少努力,向那样的作品靠拢。故意把画风改得写实一点,又在内容里加进了严肃、冷酷的描写,真是好不辛苦。而剧画杂志《GARO》创刊以后,父亲为了与之对抗,也迅速成立了《COM》杂志。
这么争强好胜的父亲虽然有点孩子气,但这正是手塚治虫精神动力的来源。不安于现状,也许正是使父亲长期活跃于一线的理由之一。
只要有年轻的漫画家出道了,父亲总是会去注意他们。我和冈崎京子小姐是朋友,有一次我在家看她的漫画,父亲过来把漫画拿过去,十分认真地看完后表扬道:“这个人的颜色用得不错。”冈崎小姐本来就是父亲的忠实粉丝,我跟她这么一说,她高兴得都哭了出来。
最让我吃惊的一件事,发生在我看望月寿城先生的第一部单行本时。那时的他还不是那么有名,是那种只有少数人才会知道的漫画家。父亲对我说拿来看看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经大脑思考地就说了句“画得很烂的”。那时,望月先生的画还不像现在这么风格简洁,而是恶搞般的剧画风格。可是谁知道,父亲看完还给我时说:“嗯,这个人很不错呢。”我真的感到很意外,原来漫画的好坏并不取决于画功,父亲一定是在看似戏谑的、乱糟糟的画面中瞬间读出了作者的实力吧。事实证明,父亲的眼光也是正确的,后来望月先生不仅拿到了手塚治虫文化奖,而且直到现在还是经常被媒体提到的国民漫画家。当时的我是绝对没有想到的。
当然,父亲的眼光也是十分挑剔的。大友克洋先生的《童梦》(童夢)以及《阿基拉》(アキラ)相当有人气的那段时间,父亲曾说:“现在我没法评价他,只有几年之后才能知道此人是否真正有价值。”这话传到大友先生的粉丝耳朵里以后,粉丝们对父亲发起了猛烈的还击:“手塚治虫已经过时了,接下来是大友克洋的时代了!”其实父亲说那番话之前,就已经做好被这么攻击的准备了;不管哪个时代,父亲都曾经被人说过“手塚已经过时、已经完了”,但很多时候,反而是当时的人气漫画家比父亲更早消失在大众的视野中。父亲会说那样的话,正是知道了如果真发生那种事的话肯定会不好受,所以才说出了看似严苛的评价,其实更多的是对大友先生的一种保护和期待。作家们总是到最后才明白父亲的伟大和用心。大友先生后来也在自己的漫画《阿基拉》的单行本最后一页上,写了“手塚老师,谢谢你”这句话。
日本的现代漫画,从手塚治虫开始,之后也一直靠着手塚治虫的支持而不断发展壮大。其实最明白这一点的正是父亲本人。也因为这样,父亲感受到的是旁人所无法理解的对日本漫画事业的责任感——份如父母对孩子一般特别的情感。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漫画才是手塚治虫真正的孩子。不是单纯的某一部作品,而是整个漫画文化才是他辛苦拉扯大的孩子。时而温柔抚慰,时而严格要求,保护他不受外界攻击,只要他能够成为完美立足于社会的孩子,即使自己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还有别的人可以为漫画做到这个地步吗?
一直努力创作漫画的人总归是有的,挑战各种漫画类型的人也有,画出广受欢迎甚至成为社会现象的漫画的人也有,还有向新型漫画挑战的人,我想应该数不胜数。可是,把别人的漫画也包含进来,小心翼翼地努力培养漫画文化的人,我认为只有手塚治虫。
作为他亲生儿子的我,都没有感觉到自己被如此培养。说不管死活是不太好听,但我的确是被自由放养了。但是,我不会忌妒漫画半分的,因为就像我需要我的父亲一样,漫画也很需要手塚治虫。
所以,当父亲去世时,虽然我十分悲伤,却并没有受到打击,因为我还有电影。而因失去手塚治虫而受到打击的,应该是整个漫画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