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 63

“乡”关何处?

2014-06-10
来源:张志东

  “乡”关何处?志东字评

  (一)
  志东兄将手书的墨“乡”,电邮给我看时,我正行在午夜梦回的路上,一个人。长街很静,街灯如歌。一曲有关乡愁的歌,影影绰绰,脱柙而出。我停下来又看,志东兄颤栗的墨迹“乡”情,正在衰老如黄河的宣纸上淹没,并扭曲着,零落成泥,承受着万般“乡关”的苦楚。
  有三个涉及“乡关何处”的命题,我一直不忍直视。一是奶奶的死,其次是《护送钱斯》,再其次是我接受洗礼,被神甫指认天国是我最终的“乡愁”。
  奶奶是死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北京的一个冬夜。我当时还小,只记得干瘪下来的奶奶的脸,躺在黑罩床铺的花枕上,安静的和我一样,没有一点响声。
  母亲是不愿见我哭的,怕消息走漏。火葬制度在北京一向执行的很严,死人很难逃脱出去。这项严格执行的制度,确保了北京人死无全尸。如何处理奶奶的尸首,父亲有些慌乱,拿不定主意。
  那一夜,父亲在凛风呼啸的门前沉默了很久,到午夜时分,父亲做出了一个有违干部忠诚的决定,将奶奶秘密带回她河北的老家。父亲说,不能让奶奶的鬼魂在异乡焚烧,漂泊。
  一向依仗自己的美貌对父亲毫无手软的母亲,面对生死,也老实下来。母亲还教导父亲瞒天过海的招数,以躲避路上可能的盘查,父亲学的很快,心领神会点着头。然后,我目睹父亲将奶奶的尸体打包,捆绑在单车的后架上,驮着上路。
  我记得那夜的星光和月光,清洌明亮,光华如水。对奶奶来说,她的乡愁在那一夜,绝非是余光中手上的船票。奶奶的这一头,是八宝山地狱般的烈火,另一头是父亲的昼伏夜出,和那千里之行的寒夜乡愁。
  《护送钱斯》是美国人拍的一部片子。2004年,一场围绕正当性争论不休的战争在中东爆发,美国士兵钱斯阵亡。美国政府履行承诺,让每一个人回家。钱斯回到了美国。上校麦克决定领命,送钱斯的遗体回家。
  这是一个缓慢而凝重的故事,像一曲平静又哀婉的歌,在大半个美国穿行。过程中,黑人女军官的手,小心清洁着钱斯的手,清洁着钱斯染血的遗物。从飞机走下的乘客和无数素昧平生的路人,在钱斯的棺木缓行中默然伫立,并随着麦克上校缓缓抬起的手臂,一起向钱斯敬礼。
  那一次的观影,我确信了钱斯的乡愁,一定在家乡得了安慰。我还确信,除非有一天上帝将大地收去,美国政府绝不敢为钱斯的乡愁,规定一个有关七十的年限,让钱斯的灵魂,将北美大地的栏杆拍遍,嘶喊着乡关何处?
  《护送钱斯》以后,每次观影,看到美国的西部硬汉,用嘶哑的声音说出Go home,我都想哭。
  (二)
  东方集体主义有一个贯彻千年的习惯。赶上悲催或壮怀激烈,说到人,一般不会在个体上用情,大多用群众、百姓,或人民替代。说到家,就抡圆了用家乡和祖国招呼。在家和国之间,家被国夺去了主权。
  不过也有欣慰。上千年以来,我的百姓将他们的家,转接为家乡的概念,让乡愁在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院一屋间,或大声啼哭,或反复流连。
  我喜欢这种“乡”对“家”的狡猾介入,到底让生命在乡愁中有了圆满的盼望。而我却不能够,皇城的政治性,无法构成一个真切的乡愁概念。也因此,我很羡慕,甚至嫉妒那些拥有家乡的人。
  志东兄是潮汕人,就在我的嫉妒之列。他们像极了中华民族的一个孤岛,用承传的祖先奉祀,告诉她的每一个乡民,万丈红尘,无论收获了怎样的境遇,都归去来兮,乡关此处。
  但于我,却仍要叩谢命运的眷顾。正如我尝以此感激奶奶的辞世,让我也有机会到埋葬她的地方,领受近乡情怯。
  我甚至喜欢上了父亲为奶奶修茸的坟冢。记得那是一个有阳光的夏天,父亲把我送到奶奶的坟冢前,我看到了坟茔上开出的蓝白相间的小花,蝴蝶如灵魂,在奶奶的田野上旋舞。
  父亲说,将来有一天,他希望自己的身体,也在这土里分解,融化。他说和我不同,这里是他的家,他的乡愁。我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数着家禽,院落,树叶,光影,串门的相邻,男人,女人,少年,表兄,表姐,赤条条的溪水,飘在黄昏上的灶烟。
  多年以后,一切都在变。
  姑母说,家乡在发展经济,乡镇工厂林立,粉尘遮天蔽日,但有了钱。接下来的故事,千篇一律,几乎在每个人的家乡上演。表兄在溪水中染病,在和病魔斗争。有的却死去了。学校关了,老师跑了。表姐来到我离开的北京,曾一度拾荒,但她却发誓,再也不会回去。再之后,姑母的院落,被画上了一个拆字。父亲听到后,太息着说,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拆,是一个时代的关键词。我把它写进乡愁的字典里。今夜,我在岭南的这座城市,再次领略志东兄的“乡”愁,忍不住想起唐人崔颢的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其实我已很早从资讯得知,潮汕人家的乡间,也变了,也开始有心声在潮汕大地上呜咽回荡:乡观何处?
  而志东兄的悬腕,就在“乡”间处,颤抖,有泪滴落,成墨,成愁。
  (三)
  几乎一整夜,我不知道如何安放志东兄这零落成泥的“乡”愁。中国的字是被注入了鬼魂的,每一个字都是一张“画符”,规划着芸芸众生的命运走势。数千年以来,士子和游子耗尽了心力,也触不到那种斜依夕阳的体悟。
  为忘记而离开,还是为改变留下来?这是一个待解的疑问,更是一个古老的命题,说来,2500年,前这命题就丢给了这个民族的先人。
  但悖论的是,高喊“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句口号的,恰恰是一生为恢复上古萨满血礼,苦苦为权力者占台叼盘、摧毁乡愁的阴谋家孔子。这位洞悉了人类生命内核中幽暗意识的邪智者,和他的继承者们,一直在合谋,他们用尽全部的心思,秘制了野蛮的血缘界定论,扼杀了所有自由的灵魂。他们让江山成为了皇家的私产,让乡愁在旷野嘶喊,哭嚎。
  我们似乎早已缴械,包括智如老子者,在面对这样一个残暴杀戮、僭位争权的乱世场景,也只能以七十二年的子宫谋略,拒绝临世,用以躲避东方无解的命题,但最终,他还是逃脱不了西出函谷的命运。而以逍遥之名隐藏的庄子,则干脆在字家的葬礼上,以鼓盆而歌,让自己全然峰巅,指示给后世看,何为荒诞的曲目。
  那以后,岁月悠悠,一叠叠的官方文本,留给关于“乡”的情韵,只省下一个行政的定义。《周礼·大司徒》注:五州为乡——“万二千五百家。” 《广雅》注:十邑为乡,是三千六百家为一乡。
  我不想理会这些。我只愿将“乡”迹,归还给甲骨。至少,在那个遥远的年月,哪怕有鸿蒙开辟时的刹那烟尘,我仍能和赤条条的雌雄同伴,就着纯净的河水,茹毛,饮血,做爱,高歌。
  其实,也不止我怀抱梦想。我可爱的百姓,也一直有我感佩的精神。一如那歌中所唱的: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佩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以上。如果你偏要说,普天之下,就是你的王土。你只管尽情的high好了,我仍要去杏花村喝花酒,云深处,将一曲《广陵散》,彻夜弹奏。
  实际上,华夏祖先遗留给我们的中华大地上,尽管满了中原逐鹿的强人,他们点燃起烽火狼烟,使伪父临朝,然而,广袤无垠的乡村,乡亲们仍是依靠进化的能力,并以善人、互助、自治之名,顽强建立着乡绅文明,使我也能在乡野拾遗中,去谛听一曲跨越千年的田园牧歌。
  但现在不同了,一切都在变。
  我决定受洗的那天,友人相别。说很多人都走了,分散在世界全地。我说我知道,我的姑母家,也随着城镇化后的乡亲,离开了他们祖祖辈辈栖息繁衍的土地。势不可挡,义无反顾。我问友人,是否让我为他祝福?他犹豫着说不用。他告诉我从今往后,我可以把他看成,没有乡愁的灵魂,或者,没有灵魂的乡愁。
  我回转身跪倒在神甫面前,由他指引。他在南澳的海湾,指给我看天宇,他说在那里,至高处,才是你永远的乡愁。
  志东兄,原谅我从手机上删除你的“乡”愁吧,我再也不会在华夏的每一处土地,每一个栏杆,拍打着询问:乡关何处?
  老爱
  2014年5月30日
[责任编辑:香港商报编辑]
网友评论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