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16日,黃埔軍校創校90周年。準確來講,這所學校早已不存在了,但翻開過去近百年的歷史,仍處處是它的身影:1924年,為「挽救中國的危亡」而創辦;1925年,東征;1926年,北伐;再后來,是抗日和內戰,以及對一切功勋的漫長的緘默……可以說,全世界從未有哪所學校與一個國家的百年命運如此緊密相連;全世界也從未有哪所學校有過這麼多的墓碑和勋章,將近一半的學子血灑疆場,再也未能重返母校!它以極其悲壯的方式,書寫了中國人在面對內憂外患時意欲奮起的那份努力,也呈現出人性被政治劇烈撞擊時的那份扭曲與堅守。連日來,各地紛紛舉行紀念活動慶祝黃埔軍校90周年,檢視它,便是在檢視近現代的中國。香港商報記者林濤杜潔菡
一個家族的榮光與哀愁
陳丹青,著名畫家。許多人以為,他的名字若不是學畫之后才特意改的,便是他父母極有預見性。然而,陳丹青上周陪同父親陳兆熾在深圳參加「黃埔講堂黃埔二代三代說前輩」活動時卻透露:「『丹青』這個名字,和繪畫無關。它出自文天祥《正氣歌》中的一句,留取丹心照汗青。因為我的祖父和父親都很尊崇文天祥的氣節,祖父更是年紀輕輕時就投考了黃埔軍校,從軍報國。所以,父親給我起名叫『丹青』,給我弟弟起名叫『丹心』。」此話點明了陳氏父子作為「黃埔軍人后代」的身份。問題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里,這個「標簽」并不吃香陳丹青說,兒時同小夥伴吹牛,曾說自己爺爺是一名軍官,有高頭大馬和軍靴,結果人家只一句「你爺爺是國民黨」就把他說得臉面無光;到后來略懂事點,漸漸明白了「國民黨」意味著什麼,更加對此事噤若寒蟬。和陳丹青的描述相比,「黃埔軍人后代」這個身份帶來的苦難,在陳兆熾的口中要具體許多。
幾度飄零幾度秋
陳兆熾告訴本報記者,他的父親陳砥中是黃埔軍校第七期的學員,歷任國民黨師教導連長,集團軍獨立憲兵營長,專區保安副司令以及「鐵軍」(第四軍)政治部主任。在他小的時候,父親常年征戰沙場,父子倆極少有相處的機會,最長的也就是在他7歲至10歲時一起生活了3年。「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教我游泳。別人家教小孩游泳都是循序漸進,由淺到深;我父親是直接把我推到水里,由著你自己撲騰,所以我一下子就學會游泳了,那時才7歲。」陳兆熾說。隨后一段的回憶,已是越過十餘年的光景,到了1948年年末的淮海戰役(徐蚌會戰)前夕。20歲的陳兆熾寫信給父親,憂心忡忡地說徐州是兵家必爭之地、此戰必定十分慘烈,勸他從軍中辭職,以保一家團圓。結果,父親回信說:「我今年40歲,這個時間死去,也不算太短命。」再然后,就是眾所周知的「國軍一潰千里」。陳砥中所在的第七軍團全軍覆沒,他被舊部掩護著喬裝成工人逃到了澳門,不久后到海南島出任第四軍團政治部主任。1949年,渡海去了台灣。
「那時他已是自身難保,根本沒辦法帶著妻兒一起走。幸好,我已經20歲了,又考到海關大學的金飯碗,一家人不愁生計。只是,我母親從那年開始,一直到去世,足足守了40年的活寡,臨終都沒能再見父親一面,而父親在海峽對岸,也是沒有再娶。」陳兆熾說。
人人身上都是一個時代
夫妻永訣、骨肉分離,才只是陳氏家族遭受的一部分苦難1949年之后,中國內地的政治運動接二連三,這個家族沒有一次能幸免:陳砥中的夫人留在故鄉廣東台山,被批斗得很苦;陳兆熾的「金飯碗」自然也沒了,后來的22年里一直只領著每月33元的微薄薪水,過著極為清貧且膽戰心驚的生活;孫輩的陳丹青和他的弟弟也不能幸免。陳兆熾說:「丹青很小就學會游泳了,而且游得特別好,是靜安區體校游泳班的班長。那時候老師想把他送到上海市體育隊,讓他去參加比賽,結果學校一看他的『出身』,就不要他了;10歲那年,他是全上海橫渡黃浦江的人里最幼齡的選手,報紙想宣傳他,也是一看『出身』就沒聲了;后來,他在美術界已經有相當的名氣了,但去報考美院,還是因為『出身不好』多次被拒,一直到1978年之后才機會入讀中央美院。」「不僅我的家族如此,父親有一位黃埔軍校的同學,很早就犧牲了,他的兒子因為這層關系被放到安徽過了很多年,孫子也失去了正常就讀高中與大學的機會。1980年前后,這對父子從安徽來到上海找我,穿的還是草鞋,身無分文。我們所遭受的苦難,是你們無法想象的。」
遲到的致敬
那時,遠在台灣的祖父仍在想方設法接濟家人,他的信和錢從香港的親戚那里輾轉寄到上海;為了「安全起見」,他的身份變成了陳兆熾一位在香港的表親,信也偽裝成是寫給陳丹青母親的,抬頭寫「嫂子」,落款是「俊」,而他最關切的問題就是孫子是否健康、錢有沒有收到……很長的時間里,這些書信往來是家庭里的秘密。在陳丹青的記憶里,有關祖父輩的回憶同樣晦澀到無以復加。他說:「外公是被槍決的國民黨,媽媽會在半夜哭醒;爺爺是在台灣的黃埔軍人,他的一張小像、一封信都要東躲西藏。有時候,爸爸會掉眼泪,我聽到他跟媽媽說,他想他爸爸了。」「回到台山看奶奶,她有時會說:『你哪天把你爺爺叫到羅湖橋,我要好好地罵他一頓,怎麼就這麼走掉了。』」1982年,陳丹青赴美,自此擔負起與爺爺直接通信的家族任務。1989年,他從美國去了台灣,第一次見到他的爺爺,一老一小分別是36歲和82歲。陳丹青說:「小說里寫得抱頭痛哭全是假的,人在那時候大腦就是一片空白,那種感覺比抱頭痛哭還難受,根本沒辦法描述。那一次,我陪他住了近半個月,他對奶奶去世、家里的情况、我的事業都不太關心,問得最多的問題就是:『你怎麼還沒有兒子?』」1990年,陳砥中回到廣東台山定居。1994年去世,與妻子合葬於良村。2005年,被授予「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紀念章。
兩岸攜手
打撈「黃埔」記憶
連日來,各地紛紛舉行紀念活動慶祝黃埔軍校創辦90周年。在北京,全國政協主席俞正聲出席紀念黃埔軍校建校90周年座談會時發表講話稱:「黃埔精神的核心是為統一中國、振興中華而矢志不渝、頑強奮斗的愛國主義。今天傳承弘揚黃埔精神,最主要的是致力於祖國統一和民族復興。」在廣州,黃埔軍校的誕生地,回憶的視角更接近歷史。6月12日,由廣東革命歷史博物館、廣東省黃埔同學會舉辦的「觸摸黃埔館藏黃埔軍校文物特展」便已開幕;一所名為「黃埔軍校口述史研究中心」的機構也同時挂牌成立,旨在進一步推進并規劃針對黃埔軍人的口述史采集、整理和研究。在此之前,廣東革命歷史博物館已完成對百餘位黃埔老人的采訪,他們在和時間賽跑,記錄歷史。到了深圳,緬懷的視角進一步平民化:6月16日,由薪火文化公益基金贊助支持,融合了兩岸藝術家和電影人心血的大型展覽《驚濤偉岸黃埔軍校90周年致敬展》暨10集紀錄片《黃埔》的首映禮在歡樂海岸創展中心啟幕,致敬展將持續一個月。「驚濤偉岸致敬展」展現了國共兩黨聯合建校、共同抗戰的歷史主干,昭示「國家的槍,在記憶里不鏽」。網羅了大陸、台灣、香港等地民間收藏家及建川博物館的一些藏品或复制件,如黃埔要員高官的公文手跡、日記、書信、橫幅、勋章、畢業證書等。展覽時空上劃分三大區域:前傳、抗戰和當今,利用展館螺旋向上的空間特點,契合時代節點。主辦方同時還邀請了著名散文家張曉風、藝術家陳丹青與他的父親陳兆熾等黃埔軍人后代赴深圳舉辦專場講座,講述家族的故事。從官方到民間,從北京到廣州、深圳,視角一路在變化。就政府層面而言,在當下兩岸社會對「國家認同」有顯著分歧的背景下重提黃埔,是為了傳承其精神中的愛國主義,以使之能服務於祖國統一和民族復興的大業畢竟,不論是此岸或是彼岸的黃埔軍人,當年報考軍校的共同志向,都是要促使因列強侵略與瓜分而四分五裂的中國再度走向一統。
以民間力量重寫公道
深圳「驚濤偉岸」的策展人及紀錄片《黃埔》的制片人、深圳越眾影視公司董事長鄧康延則是以代表民間立場自詡,他在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表示:「1949年以來,黃埔軍人的形象在台海兩岸長期存在南轅北轍差距,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長期被描繪成一群內戰內行、外戰外行的失敗軍人形象。后來,我們知道,真實的歷史是,從東征、北伐、8年抗日到3年內戰,黃埔軍校的師生一直都是歷史的主角,他們為了祖國的統一、抵御外辱而走到一起,只是最后因為政見不同而走向決裂,甚至兵戎相見。今天,我們拍攝紀錄片和舉辦展覽,不以黨派的角度評判,只以中國人的立場致敬,更是以人的尊嚴回溯。」然而,最打動人心的一種回憶的視角,卻是來自作為黃埔軍人后代。黃埔第七期學員陳砥中的后人陳兆熾說:「黃埔軍校創建之初,軍校內門牆上挂了一副對聯,上面寫著:升官發財,請往他處;貪生怕死,勿入斯門。這就是黃埔精神。他們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1924年,第一期黃埔學員共645人畢業,北伐戰爭結束后,僅350餘人活著回來;1929年至1937年,黃埔畢業學員兩萬多人,抗戰開始后前四個月,便犧牲了一萬餘人;后期畢業生三萬五千人,在抗日戰爭中陣亡了兩萬人……世界上從未有哪一所學校走出去的學生,有過如此悲壯的集體命運!抗日戰爭結束的那一天,我父親第一時間去買了一本書,他寫得一手好鋼筆字,就連他的孫子陳丹青也趕不上他。我想,如果有得選擇,父親這一生拿起的也許是筆,而不是槍。黃埔軍人這一份熱血男兒的擔當,有多少不得已,就有多少值得追憶、值得緬懷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