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避免回答“你最喜欢的作家是谁”这类问题。如果非要逼我说出一位,我会说理查德·耶茨;如果再逼问我喜欢的原因,我就会说我在努力向他靠拢。
在我看来,我们这一代作家与前辈作家一个重要的不同在于:阅读资源的差异性。我们的写作启蒙一面是来自于网络文学,一面是来自于当代外国文学,后者使得我们心中形成了自己的“经典书单”。不久前,我陪同一位知名教授去万圣书店,他试图跟我讨论俄国文学对他文学观的影响,并建议我们一起重读俄国名著。我没敢接话,不敢暴露自己当前对俄国文学的兴趣仅在于契诃夫。如果谈到当代外国文学对我们这代作家的影响,倒可以列出一串名字:雷蒙德·卡佛、村上春树、伊恩·麦克尤恩、卡森·麦卡勒斯、纳博科夫、保罗·奥斯特……当然这个名单上也少不了美国作家理查德·耶茨。
耶茨被誉为“作家中的作家”,他曾影响了很多作家如库尔特·冯古内特、安德烈·杜波依斯、尼克·霍恩比、戴维·黑尔、雷蒙德·卡佛、琼·狄迪恩和理查德·福特等。曾有人对比过耶茨与卡佛:“卡佛没有耶茨那种细腻的文人气质,如果说耶茨的作品是素描,那么卡佛的作品就是速写。他的短篇多数没有传统短篇的那种铺垫与最后达到的高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有禅味的片刻感悟,有时纯粹是一种情感状态,乃至无言的真空。”于我而言,最直观的阅读感受是,卡佛的大量留白所带给读者的是回味,而耶茨的全部填满似的写法,带给人的是折磨与压抑。
当第二遍看《革命之路》时,我很懊恼地发现,终其一生的努力也无法向耶茨贴近,他对庸常生活残忍性的剖析在这部处女作中就已经得到了淋漓的展现,他用一种现实主义的正面痛击的笔法,对美国中产阶级生活的无聊和中产者的绝望有着放大镜一样的呈现。想要达到这种程度,并非是靠作家对世间、人性超乎同龄人的敏锐体察所能完成的,它需要在内心深处真的去触碰到这些人的心灵。这使得《革命之路》对人物心理的描写非常到位。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两个家庭的聚会,从国家混乱的局势里找到交流话题,用近乎表演的口吻在社会议题里塞入自己的“独特见解”,并相互附和,紧接着耶茨一针见血地指出:“所有人都会表示认同,这背后隐含着一个让他们暗暗高兴的信息:就他们自己,这四个人,在一个病入膏肓正在走向灭亡的文化里,依然痛苦地、真正地活着。正是出于这种抵抗,以及超人一等的寂寞感,他们几个开始对桂冠剧社萌生了兴趣。”这正是《革命之路》的残酷性所在,耶茨在细致呈现之后,立刻揭露本质,并且这种揭露是不留余地的,是一丝光明也没有的。这也使得读者在阅读中很容易产生一种窒息感,耶茨的文字以简洁、冷静著称,具有极高的可读性,但窒息感却在于呈现后的立刻揭穿,中间不留缓冲空间,让人觉得透不过气,从这点来说,耶茨神奇地用简洁的文字制造出了丰满的感伤效果。
剧作家戴维·黑尔曾说:“我所能给予耶茨的最高赞誉,就是他的作品更像是出自剧作家之手,而非小说家:他想让你亲眼见到他描述的一切。”达到亲眼所见这个效果,除了耶茨丰富的人生经历和敏锐的观察力以外,更是因为作者用了一种传统的现实主义写法,紧贴所描写的人物——通常是弗兰克或者爱波,偶尔移到次要人物上,他像是人物肚子里的蛔虫,把所有的真话都倒出来。在描述弗兰克日常工作场景时,他写道:“他发现经过的那些男人多么的渺小,多么整齐划一,而且严肃得多么可笑。他们都留着夹杂着灰发的小平头,身上穿着绊扣领,脚步匆忙。他们源源不绝地涌现在车站里,在大街上,直到一小时后他们才会停下来。到时,等候着他们的办公大楼会把他们一个个吞噬进去,包裹起来。如果站在其中一幢大楼,隔着城市纵横的峡谷看向另一幢大楼,就会感觉像是在观察一个巨大无声的昆虫饲养所,那里面有成百上千的穿着白色衬衫的小人,要么在翻弄着文件,要么皱着眉头拿着电话听筒,在春天千年如一日地流动着的白云底下,上演着一场场愚蠢至极的演出。”耶茨游离于写作潮流之外,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极简主义,还有语言上炫技和想象力的驰骋,都与他无关。当然这也与他的写作题材有关,他持之以恒地写美国普通人的生活,而戏剧性在于这群人不觉得自己普通,就像弗兰克和爱波一样,总觉得比周围的平庸之人胜出一筹,而为了真正在生活中体现出这种高人一等,他们不得不付出平凡生活被解体的代价。
弗兰克和爱波的自认高人一等,正是在和周围环境的相互比照中得出的结论,环境一分为二,一个是电影、书籍营造出的理想环境,一个是真实生活环境:多事的邻居、计较的房屋中介、肥胖的同事和一个发疯的数学博士。他们总是在不断和这些人进行着比对,以此来确立自己的存在。所不同的是,失去双亲的爱波一旦认定自己的高人一等后,就把自己架到一个位置上,成为全职家庭主妇更让她与外界隔离,保持更纯粹状态的同时也导致了她接下来的极端行为。而弗兰克则在与人的比较中及时调整自己的姿态,也造成了他自身的犹豫,一面充满理想情怀,一面不知原因地生育一个个孩子,这种在现实与理想间游离的姿态,令他一次次错过彻底改变的契机,最后彻底沦为一个生活在大都市的单身父亲。耶茨残酷地告诉我们,无论哪种选择都是失败的。在《革命之路》里,弗兰克与爱波也相互映衬,爱波是弗兰克所追求的活力、纯粹的化身,弗兰克是爱波所追求的有趣、锋芒的化身,但这种映衬从开头失败的话剧表演那一幕就布满失败的阴霾,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充满了无法交流的苦恼,总有一方是处于拒绝的状态。就好像邻居霍华德那个随时会悄悄关闭的助听器,他们内心也用一种孤独的方式选择与对方隔离,这就使双方只有映照,没有交流,反映出来的却是越来越大的差距。
耶茨被誉为“焦虑时代最伟大的作家”,现在读耶茨,与中国进入焦虑时代有了一种契合性。我们焦虑着平凡,焦虑着落在喧嚣之后,焦虑着时间的紧张。而弗兰克和爱波则像两个怀揣着理想的文艺青年,自认为与众不同却又能相互理解,他们在网络上兴高采烈地规划着逃离的行程,然后因为时间或经济的原因不得不暂停计划,彼此之间出现了裂缝。在当今中国,重读耶茨就会发现很多有趣的重叠,这也是耶茨获得一众中国文艺青年簇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