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月:1933年生,台湾彰化县人,作家、学者、翻译家。曾任教于台湾大学中文系、美国华盛顿大学、斯坦福大学。身兼研究者、文学创作者、翻译者三种身份,且于这三个领域中颇有成绩。
《和泉式部日记》是译林出版社“林(文月)译日本古典”丛书的第五本,也是最后一本。此书是平安王朝丰饶不凡的文学遗产之一,制式简短却大有分量。林文月用清丽笔法娓娓译出,讲述千余年前一段充满陶醉、猜疑、不安、心碎的爱情故事。
林文月从1973年开始翻译日本古典文学,迄今为止,在翻译的领域已交出一份傲人的答卷。《源氏物语》、《枕草子》、《和泉式部日记》、《伊势物语》、《十三夜》都有她的译本。紫式部、清少纳言、和泉式部皆曾出任女官之职,也都天资聪颖、饶有诗情,是平安时代了不起的女性。
林文月在《和泉式部日记》译后记里写道:“《源氏物语》中屡见‘物之哀’,《枕草子》多称‘饶有趣’,而《和泉式部日记》则常谓‘虚诞的’。这是一个十分有意义的巧合,三位平安王朝的女性作家,个别从不同的立场和角度观察人生,将她们的体悟投注于小说、随笔和日记之中,竟不约而同地说出:人生是多么可感动、饶有情趣,却是虚诞的!”
文学作品的迻译,似乎有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因缘。林文月出生世家,祖父是台湾大史学家连横,表弟是前国民党主席连战。林文月自小敏于文字,台大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身兼作家、学者和翻译家,被誉为台湾一代才女。也许,正是这样的家世和才情,让她的译笔如此秀雅出尘,从容不迫。也许,以才媛译才媛,才更能够惺惺相惜吧!
近年来,林文月身体不太好,一直常住美国,甚少公开露面。日前,林文月回台湾小住,并接受了南方都市报记者的电话采访。
和泉式部的爱情
南都:《和泉式部日记》写的是和泉式部和敦道亲王之间的恋爱故事,敦道亲王已有妻子,和泉式部也有丈夫,平安时代男女相恋的习俗都是这样的开放吗?
林文月:不管是日本的平安时代,还是中国的汉唐,婚姻方面并不一定都是一男一女。在平安时代其实蛮开放,和泉式部这个女性也蛮大胆的,她把她的行为、她的想法以及当时的遭际都写出来了。现在看起来也许不可思议,在那个时代呢,这样的事情是蛮多的。
南都:紫式部的《源氏物语》里面也写过类似的情节。
林文月:对,紫式部的时代也是这样。不一定只是女性,男性也是这样,男女之间的关系非常错综复杂。其实去看中国的过去也是如此。
南都:似乎在这些女性的写作里,男女的关系要平等些。
林文月:这是在用现在的道德标准或者说习惯去看古代。在古代并没有提出男女平等这样的事,很多感情的处理是顺其自然的。所以我们在读古代文章的时候,不管是哪一个国家的,都要想办法使自己回到那个时代。我记得我在台湾大学中文系教书的时候,讲六朝时代的宫体诗,很多事情跟现在的习惯、想法不一样,女学生们就非常的不平。并不是说男女不平等是好事,只是当时事实是如此。
南都:《和泉式部日记》常出现“虚诞”两个字,你对虚诞感是怎么理解的?
林文月:很多喜怒哀乐或者爱情看起来不那么现实,可是又是真正发生过。既是现实的,又似乎是虚无荒诞的,这源于他们经历的生活和在爱情上的感受。
平安时代三才媛
南都:你什么时候开始翻译日本古典文学?
林文月:我最先开始翻译的是《源氏物语》,这本书可以说是世界文学里非常重要的长篇小说,而且是女性执笔写的。我花了五年半的时间来翻译这本书,出版了之后中国的读者很惊讶,原来日本在一千年前就有如此分量的长篇(也可以叫爱情小说)。《源氏物语》出现得比莎士比亚、歌德等西方的伟大文学作品还要早,而且是女子执笔。其实那个时候中国大陆也有丰子恺先生的译本,只是两岸并没有交流,我在台湾翻译《源氏物语》时并不知道有丰子恺的译本在先。后来看到大陆版的《源氏物语》的白话翻译出来的时候,我的作品已经完成了。我没有参考到大陆版的翻译,但我对这件事情也蛮庆幸的,不知道有另外的中文的翻译本存在,让我可以靠自己的思考和能力做我的翻译。虽然是同一本书的翻译,台湾版和大陆版是有些分别的。我的翻译每个月刊登在台湾大学的一个文学杂志上,持续了五六年的时间才完成。很多中文读者不知道在世界文学史上有这样伟大的文学作品,所以他们希望我能继续翻译日本的古典文学。休息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就开始翻译《枕草子》,它也是女性作家的作品,表述的是她对很多事物和感情的看法。我最先翻译的《源氏物语》,然后是《枕草子》,之后是《和泉式部日记》。在这之后我翻译了《伊势物语》。
南都:紫式部对平安时代的才女都是有微词的,但是她特别推崇和泉式部,这是什么缘故。
林文月:《和泉式部日记》的作者和泉式部也是平安时代的。紫式部、清少纳言、和泉式部这三个女子都是极有才情的人,她们也在贵族上流社会看到许多现象,经历过许多事情,将之形诸笔端,成为当时和后世所认为的三位鼎足的女作家。当时她们都是用假名写作这种女性的写作方式,后来也有男性的作家们模仿女性假名文字的写作方法。《伊势物语》便是从男性的角度写爱情故事和男性贵族的行为和想法,这四本书是平安时代很重要的书。《伊势物语》的写作年代可能更早一点,因为在《源氏物语》里头可以看出对《伊势物语》的引用。但是这三个作家是鼎足而立的三个女性作家,而《伊势物语》是男性的,是男性的作者用了女性的写作方式和文字。平安时代这几本书都是流传到后世日本人引以为傲的作品。
南都:这些女作家里面你最喜欢哪一个?
林文月:《伊势物语》我刚刚说了是个男性作家的作品,其他三个人都是女性。紫式部我觉得是才情最高的,她写的时代背景、宫廷内外还有人生的悲欢离合都非常丰富。《枕草子》的作者写的作品不像《源氏物语》那样是有脉络可循的长篇小说,她的作品是一段一段的,我在序文里提到,她这个写法可能受到中国唐代文体的影响,因为她曾经在后宫做过知识分子,所以她有她的看法,有她的个性。她有一种独特的说话方式,很简洁,很敏锐,很犀利的,她用随笔的方式来写很多事。从叙事来讲,并不是一段段相关联的,只是我们从她的有时候长一点、有的时候很简短的几句话里看出来,这个女性是非常有智慧的,有她的看法,有她对很多事情的判断和批判。这个作者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当然从分量上讲,《源氏物语》比这几本书超出很多。在世界文学史上,我翻译的这几本都是比较重要的,尤其是《源氏物语》现在已经被翻译成很多国家文字。同一本书也有一而再,再而三的重版,英文现在就有三个版本。
翻译的困难与妙趣
南都:翻译这几部书你觉得最困难之处是什么?
林文月:做翻译困难的是要跟着原著,同时把它的文字变成中国的,要让现在的中国人看得懂。每一国有每一国的文字,古今的文字又不一样,比如我们中国的古文和现代的白话也不一样,这是翻译要面临的问题。还有隐藏在文字背后的、文字代表的人的生活和习惯。翻译的困难在于,既要领会内容,又要模仿形式,得想办法让中国人读的时候能体会到这是另外一个国度的另外一个时代的故事。文学的翻译跟实用文字不一样,比如说机械器材或者药方,只要把它的意思弄懂就好了,不管它是用什么语气讲出来的。文学翻译则不同,内容和语调都需要尽量用汉语去表现。要把一千年前日本人讲话的方式用现在中文的方式讲出来,你就可以想象困难所在。
另外,古代的衣食住行跟现代不一样,所以一些器物或行为用中文写出来就会觉得很奇怪,大家会觉得这个字我明明认识,可我不知道它在这里是什么意思。还有一语双关,你讲一个事情,可它的声音又代表着另一个事情,可能只有在日本或者说是古代的日本才有这样的巧妙。像这种地方,我不能在中国现代汉语中找到同样的妙趣,这就需要注解。
更有趣的是,平安时代已经经历了唐,到了宋初,中国的文字已经流传到日本。从隋朝开始到唐朝,日本文化史上有件大事,就是他们来朝贡中国的隋唐。很多人坐了船只到中国,一方面是朝贡,在回去的时候他们会让遣唐使带回他们喜欢的物件,这种外交行为有一种文化性质。很像是派遣留学生到唐朝抄书回来。所以在遣唐时代,有很多中国的文物图书等被带到日本去,这样就很大地提高了日本的文化程度。很多中国的经典文学也流传到日本,可以说这是日本平安时代文学之所以高涨的一个重要原因。唐代很多作家的作品,尤其是白居易的诗歌大受欢迎,日本很多文学作品有意无意受到它的影响。比如说《源氏物语》第一篇就以白居易《长恨歌》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影射日本朝廷,这种情况,英文、德文的译者都不能在翻译或阅读时感到同样的惊喜。出现在《源氏物语》里的白居易诗歌,如果是原文引用,我翻译的时候将它还原就是了,如果是用日文将大概意思写出来,翻译时就要加上注释。这样的妙趣在别的外文翻译是不可能产生的。
南都:《和泉式部日记》里面都有很多的诗歌,这些诗歌翻译起来你觉得困难吗?
林文月:如果我查得到它就是引用中国的古典诗词,我把它还原就是了。但是在散文的叙述里头也会引用比平安时代更早的日本文学作品,那些部分的翻译就比较困难。日本人也很下功夫去整理他们重要的古典作品,有一些地方他们已经查好了,那我就把他们已经查好的事实和原文再翻译成中文。当然也要加注解,解释它们引用了日本古典文学的哪些部分。所以这几本书的翻译是非常累的,因为不单单是翻译,还要去查,把我所认知的这些东西交代出来。
在《和泉式部日记》里面每一个段落都有诗歌出现,有的时候诗歌反而很重要,文字只是在把它们串起来。这也是因为当时的文人是有才情的,他们互相之间写诗歌唱和。对我来讲散文的翻译比较容易,一首一首的古典诗歌要考虑到句子的衔接,这些很费心血。
南都:《枕草子》也有周作人的译本,你看过这个译本吗?
林文月:也是后来才看到,我觉得后来看到是我的幸运,(如果知道)像丰子恺、周作人先生做了这样的工作,我就不会在他们的后面也来做同样的工作。我可以有自己的判断,不受他们的影响,也许是好的事情,不然的话,我一有问题就去找他们的书,就会受他们的左右。他们翻得好的,我借鉴了不合适,他们翻得不太好或者错误之处,如果我也跟着,似乎更不对。现在好坏都是我自己的,想想觉得很有意思。
个人的笔法不同,比如说,对和歌这样的形式的处理,周作人是用白话文翻译诗,变成白话诗,我的《源氏物语》则是三句形式。但是周先生有他的看法,我也不批评。因为我觉得白话诗长短不齐的形式跟原诗相比是有距离的。原诗的句法是押韵的,中国的古诗三句当中至少有两句是押韵的,我觉得这样比较能够代表古典的气氛。
女性的角色
南都:这个林译日本古典系列,书封的图案都是你先生绘的,书名是台静农先生题字,这样做是出于什么考虑?
林文月:因为台静农先生是我的老师,在学校里头我像很多学生一样,受到他宽容开放的胸襟的允许,去翻译日本古典文学。他不但是没有批判或者反对,而且很支持,每一期的文章登出来的时候,他都会打电话跟我讲一些他的感想。我很受我这位老师的影响,他自己并不懂日文,可是他对我们学生当中每个人的个性、才华都能够鼓励。我非常感谢他,我在出版书的时候请求他题字他也答应了。
南都:除了翻译,你还是一位学者和作者,你觉得这三种身份是怎么互相影响、融会贯通的?
林文月:作为学校的学者需要不断充实自己,作为作家同样使用文字与写论文的态度有所不同,作为一个妇女不能因为你是一个作家、你是翻译者就偷懒,不做一个家庭主妇。一个人可能有不同的角色,你不能因为某个角色而逃避其他的责任。我觉得起码作为母亲、妻子的角色我得要做好,做老师的角色也要做好,也许比较辛苦,可是三个角色可以相互影响,而且丰富了我的生命。
“林译日本古典”:
《和泉式部日记》,(日)和泉式部著,译林出版社2 0 14年5月版,28 .0 0元。
《枕草子》,(日)清少纳言著,译林出版社2011年7月版,35 .00元。
《十三夜》,(日)樋口一叶著,译林出版社2011年6月版,28 .00元。
《源氏物语(全四册)》,紫式部著,译林出版社2011年7月版,89.00元。
《伊势物语》,(日)佚名著,译林出版社2011年7月版,28 .00元。
采写:南都记者黄茜实习生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