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好思想一定是从亲历性实践感受中产生的,是从生命中分泌出来的。”在看似共同的时代人生经历中,韩少功往往分泌的是另一种思想知见,显示出对世象辩证的超然与冷静。-
在一次关于文学四梦的演讲中,他说道:“如果人性仍然让我们屡感陌生,文学就应该在这里苏醒。如果我们对自己的昏睡状态有所觉悟,那也许就是苏醒的开始吧。”
韩少功
文学会变化,不会消亡
韩少功写作40余年。关注人性,发出灵魂的声音,是他一直坚持的写作态度。
他从湘西走出来,有人说他本身就是一个纯粹的当代文学史,一份新时期的历史清单。他记录着时代的内心变迁,相信坚持的意义不在于喧嚣一时,而在于“文学重新走向内心,走向我们的感动和创造,走向当代人可能的文明再生和精神圣诞。”
谈到写作,韩少功说:“其实我们的写作也是从个人的经验出发,这个和80后、90后也有一些相通之处。但是时代把我们抛在了一个你无法用个人经验来解释一切的(境地)。你要了解你的过去,你不能不了解和你相关的时代,所以你也不可能回避一些历史变迁。所以我们读书,我们遇到了大饥荒,我们遇到了文革,我们遇到了知青上山下乡,这些事情你都会很自然地一起(写在笔下)。所以这是宏大呢还是小时代呢,这些都可以让理论家们去讨论。不是说我们需要每一个作家每天都瞪大眼睛放眼世界,不是这样,但是我也不赞成每个人写自我就够了。因为你的自我就是社会造成的,你从娘肚子里出来你有什么自我?你之所以现在能够说话、写文章,肯定是你和社会发生了交集,社会投下了很多投影在你的心灵中间。”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我们一直在使用“自我”这个高频率的词。很多人都会用,作家们用得最多。
张承志曾经说:“什么叫艺术?艺术就是一个人反抗全社会。”
韩少功显然说得温和一些。“作家采取个人视角,都是广义上的个人主义者。”
作家不是法官、学者、政治家,只能从个人经验出发来认识社会和人生,所以个人风格在文学中是表现得最为充分,甚至个人偏见在文学里也能得到最多的容忍。
文学家说女人是花,是合法的。科学家说女人是花,就是不合法的。文学家似乎有一种特权,可以适度地自以为是。
韩少功说:“在个人主义并不怎么走红的时代,比如在革命和战争年代,文学倒是显得比较个人化。
张爱玲不可能混同于赵树理,鲁迅也绝对不会混同于沈从文。作家们一个是一个,大多表现出独特不群的个人经验、个人趣味、以及个人知识结构。”
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家都有天王、天后级的声誉,走到哪里都可能遇到“粉丝”在尖叫。
以前一本《青春之歌》或《铁道游击队》,可以诱使孩子们逃学和旷课。有时得一个晚上读一本,第二天把书流转给别人。当时读小说就是人们最大的娱乐。但时至今日,文学娱乐的功能已大量的转交给电子产品了。大家去看看报纸,“娱乐”、“娱乐版”、“娱乐圈”这些词基本上与文学没有关系了。
韩少功也直面文学的衰退,“我们身处一个没有上帝的时代,一个不相信灵魂的时代。周围的情感正在沙化。”但这并非文学的末路。
“它会变化,不会消亡。我们以前谈论文学的时候,经常把一些旧的文学作为一种传感器。比方说,小说啊诗歌啊,戏剧啊评论啊,这个叫文学。其实现在文学范围扩得很大。关于文字的艺术就是文学。而这个文字的艺术现在在很多方面出现了新的业态。比方说段子。为什么段子不是文学呢?很多很精彩的帖文为什么不是文学呢?很多视频的节目、多媒体、电视剧,它里面都有文学的元素和文学的参与,这种广义的文学还在发生,还在成长,甚至是朝阳产业。但是某一些文学样式,比如说我们理解的小说散文类的东西,它在慢慢地受到挤压。并不是文学消失了,是文学在发生变化。”
除了文学的形态在变化,更关键的是,“一个文化大国的灵魂之声是不那么容易消失的。”
住在乡下,我突然觉得时间多了
“有时候我很悲观地说:危机才能带来觉醒。”面对掠夺性开发带来的文明冲击,韩少功心里怀着一种特别的乡愁。
“春夏都在湖南的一个山区,冬天在海南。像我在乡下也种庄稼,我也养鸡。”韩少功此前在采访中聊到自己现在的生活,乐呵呵直笑。
在外人看来那么惬意的生活,却也给了韩少功很多思考。
2006年韩少功写了《山居心情》,像写日记一样,记录着自己的山居生活。那篇文章里,他贯穿着对现代文明、城市文明的一种反思。
“现代文明肯定也有弊端,需要我们冷静分析,不必盲目跟潮,不必以为大街上吆喝的都是真理。我们不要把自己的脑袋长在别人的肩膀上,对任何事情都要通过自己的感受体验,再去决定是否接受它。这样一种态度也许比较可靠。至于这种态度怎样才能成为更多的人的态度,对这事我还真是不知道。”
拥有社会觉悟的韩少功说:“一种思想实现社会化和大众化,常常得依托灾难的出现。这话是不是说得有点残酷?但事实上就这么回事。比如我要小孩子不要乱跑,说乱跑就会摔跤。但你说一百遍,他都可能没有反应,直到真摔跤了,他才可能刻骨铭心地体会到关于摔跤的真理。这个社会也是一样,真摔跤了,才会回头,才会长见识和明道理。所以说灾难是最好的老师。牺牲品会有的,但愿你不是,但愿你能躲过一劫。”
《芒果画报》的记者曾经去过韩少功在汨罗的家,跟韩少功只是聊聊种菜,养鸡。“我家梓树瘦弱细长,俨然有骨感美;葡萄就是小姐身子丫环命,脾气大得很,心眼小得很;最缺德的是阳转藤,一棵乔木或一棵灌木的突然枯死,往往就是这种草藤围剿的恶果。它的叶子略近薯叶,看似忠厚。这就是它的虚伪。”
对于住在乡下,韩少功觉得,“我突然觉得时间多了。因为我以前居住海口,是一个旅游城市,人来人往特别多,我很多时间浪费在应酬啊接待方面。第二个好处是我对文学圈以外的人有了多的了解。你与那些与文学一点都不搭界的人打打交道,会觉得比较有意思。在乡下,每个村子大概都有一两个特别会说话的农民,说得极其生动活泼,那种语言技巧是我们在大学里学不到的。这是一个例子。第三,乡下生活可以帮助我对现代文明有所反思。中国的乡村很有特点,是一个现代文明和传统文明撞击和融合的交错部位,很多有趣的事情正在那里发生。”
“我站在两种文明的夹缝里,左看农村,右看城市,可以有更多的比较和辨别。比方说乡下人喜欢把人往老里称呼,叫我韩爹就是尊敬我。但城里人喜欢把人往少里称呼,把‘大姐’叫成‘小姐’,对方就可能高兴。虽说这只是不同的称呼习惯,但它的后面有历史观、文明观、时间观的差异,能让我们以小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