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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秘聶樹斌案始末:曾參與偵破警員都升職

2014-12-19
来源:新華網
▲2005年3月15日《河南商報》刊發的“聶樹斌案”報道。

  2005年3月15日《河南商報》刊發的“聶樹斌案”報道。

▲聶樹斌照片。

  聶樹斌照片。

▲“真凶”王書金照片。

  “真凶”王書金照片。

  2014年12月17日,聶母張煥枝(左)、范友峰(中)與馬雲龍(右)在一起。

  原標題:聶樹斌案從“鐵案”到疑案的始末

  最早報道

  “一案雙凶”揭開聶案疑雲者回憶9年前的“新聞風雲”

  編者按:2014年12月15日,內蒙古“呼格案”再審宣告原審被告人呼格吉勒圖無罪,然而無罪者已經蒙冤九泉18載。

  之前的12月13日,與內蒙古接壤的河北省,另一起同樣備受關注的“聶樹斌案”也迎來轉機。最高人民法院指令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對案件進行異地複查。

  “呼格案”和“聶樹斌案”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兩個年輕人在同一個年代皆因為奸殺案被判死刑並迅速執行;同在2005年,“真凶”浮現;均有媒體記者的執著追問,前者有新華社內蒙古分社記者湯計,後者有原新華社河南分社《河南商報》總編馬雲龍和記者范友峰。

  本文借“聶樹斌案”最早報道者范友峰之筆,還原“鐵案”變為疑案的過程。在“呼格案”水落石出之後,公眾期盼“聶樹斌案”的真相能早日“歸來”。

  每天開車上班,車輪碾過北京車流喧囂的街市,摩擦瀝青地面發出沙沙的聲響,幻覺中,我總想起一輛山地車單薄靜止的車輪。

  這位山地車的主人是永遠21歲的聶樹斌,他在1995年4月27日因強奸殺人的罪名被執行死刑。2005年2月,當自稱“真凶”的王書金在河南滎陽落網,這個騎著當時最時髦山地車的農村青年,已經離世10年,青春、生命,一切已隨風而去無法挽回。

  聶樹斌是否是含冤而死?

  2014年12月,最高法指定由山東省高級法院異地複查聶樹斌案。此案在河北僵持9年後,逝者聶樹斌的家人及關注此案的民眾,終於見到了“獲得一個說法”的光亮。

  驚現“一案兩凶”

  2005年3月,當時我在《河南商報》機動部擔任調查記者。有天一大早,總編輯馬雲龍將我叫到辦公室,屋子裏還有跑公安線的同事楚陽。馬老師以從未有過的嚴肅對我說:友峰,派你去河北調查一起案子。隨後,楚陽詳細談了事情的經過。

  2005的春節前,楚陽從河南滎陽警方獲得消息,一名潛逃多年的嫌疑人王書金在滎陽落網,王書金交代了其在河北強奸5名女性並將其中的4位殺死的過程。楚陽據此寫了新聞稿《河北“摧花狂魔”滎陽落網》刊發在《河南商報》。

  王書金隨後被移交河北廣平縣警方。廣平縣公安局副局長鄭成月與石家莊公安局交換案情時才發現,石家莊公安局已偵結其中一位受害者康菊花的案件,凶犯聶樹斌已被執行死刑。

  一案兩凶!毫無疑問,此事有著極高的新聞價值。我與楚陽隨後動身開始河北調查之行。調查充滿著難以想象的困難,盡管已有心理准備但困難程度還是讓人始料未及。

  聶樹斌是河北哪個地方的人?受害人康菊花是何地人?河北省石家莊市公安局的辦案人員是誰?聶樹斌死刑判決書是否還在?一系列的問題等待調查。到了河北,廣平縣公安局不配合采訪,得不到以上任何問題的信息來源。一周過去了,調查沒有任何進展。

  事情發生轉機是十天後,我們從石家莊液壓件廠附近的村莊開始,對每一個村莊開始調查,大海撈針的笨方法終於得到了回報,我們在一個村支部裏打聽到聶樹斌家的詳細地址——河北省鹿泉市下聶莊村。

  來到下聶莊村,村中央的一棵老槐樹有著兩百多年的樹齡,槐樹巨大的樹冠四散開來伸向天空,滄桑可見。下聶莊村的村民有了重要的事情必定在這裏處理。在這棵老槐樹下我們見到了聶樹斌的母親張煥枝——一位神情恍惚的農村老嫗。

  聽到她的兒子的死存在諸多疑點,老人幾乎昏厥過去,久久才回過神來的她哽咽著說,聶樹斌被執行死刑後,全家人背負著強奸殺人這一惡行十年時間,無法面對世代而居的村裏鄉親投來的眼光。她指著那棵槐樹發誓:一定要將事情搞個水落石出。

  “發在哪裏,不告訴你”

  從聶母那裏得知,當年聶樹斌案由石家莊市公安局橋西分局偵辦。

  我們從當地警方獲悉,當年辦案民警紛紛調離升職。當年偵破聶案的石家莊橋西公安分局已經合並。知情者透露,對此案最清楚的要數民警焦惠廣。他寫過一篇關於此案偵破過程的通訊。此人現為石家莊市橋東分局東華路刑警中隊中隊長。

  事實上,曾參與聶案偵破的警員都已立功受獎、升職。

  東華路刑警中隊在一個獨立的三層樓辦公,焦惠廣在二樓,簡單問明了來意後,要求查驗我與同事楚陽的記者證。

  十多分鍾後,焦惠廣從一個套間裏出來,他開門見山說:“我給你們報社電話查實,你們確實是《河南商報》記者,你們來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馬上以“准備做個‘燕趙刑警如何了得’的專題”作答,半信半疑的焦隊長把記者證還給我。他說:“當年聶案發生時我確實在專案組,就是一跑龍套的,專事寫通訊報道。當時發表了我的通訊稿《青紗帳迷案》”。

  我們接著問發在哪家報紙上。焦一下子警覺起來,他說:“發在哪裏,不告訴你。“

  又與焦聊了會兒,他要安排中午吃個飯,我說晚上吧,一定還會打擾你。但心裏想,這樣的陣勢,哪裏還有再來的可能呢?

  為找到那篇通訊稿,我與楚陽在《河北法制報》《河北日報》《燕趙都市報》的檔案室中找了三天,無果。最終,在《石家莊日報》檔案資料室中找到了當年焦惠廣寫的通訊,這篇唯一的官方通訊顯示如下信息:聶樹斌於1994年9月23被抓獲,9月29日交代了作案事實。1994年10月26日,《石家莊日報》以《青紗帳迷案》為題刊登了這一新聞通訊。文中讓人記憶最深的是“經過七天七夜的攻心戰,這個狡猾的犯罪分子終於交代了其犯罪事實……”

  那場攻心戰又是一個怎樣的七天七夜?其間發生了什么?沒有人得知。

  “你們怎么能信記者的話”

  在王書金沒有出現前,張煥枝就不相信兒子做了惡事。那年,聶樹斌才20歲。他們聽說,被害人已經38歲。張煥枝一直後悔沒有親口問兒子。

  聶樹斌被公訴至石家莊市中級人民法院後,由法院指派某司法局的工作人員張景和為辯護律師。從嚴格的意義上說,張景和沒有律師資格,這一點,後來張景和也承認。

  張景和家住在市內一排平房區,聶母張煥枝、姐姐聶樹慧一行多人見到了張,表達了對案件的疑問。張景和高高的個子,他對著聶家人憤怒地說:“你們怎么能信記者的話?記者的話能信嗎?”聶母回問:“那我們該信誰的?”張景和大聲地說:“你們應該信政府。”

  張景和說,當年自己是被指派才任聶樹斌律師,做的是有罪辯護。他說聶樹斌自己承認殺了人,從來沒有說過自己冤。

  聶母流著淚說:“我兒子口吃,你問過他此事是不是他做下的?我付你2000多元律師費,你為我兒子做了什么辯護?”張景和沒有說話。

  說到判決書,張景和說,現在已退休,挪動辦公室時,不知那個判決書丟到了哪裏。但他表示是盡了他所能做的。

  時間、地點、作案過程,每次不一樣的交代,聶案細節確實讓人疑竇叢生。還原聶樹斌抓捕前後,梳理聶樹斌被認作嫌疑人的經過讓人深思。

  康菊花被害後,石家莊市郊區公安分局在下聶村一帶有一個偵察組,每天詢問可疑人。

  聶樹斌騎著他的那輛山地車,不時地從辦案組那裏經過,並多次打聽並問“抓到了嗎?”接近此案的警方人士指稱,聶樹斌的舉動引起警方辦案人員注意。在辦案毫無頭緒的情況下,聶樹斌此舉無疑是送上門來的。於是,對聶進行了調查並將之拘捕。

  膽小且有口吃病的聶樹斌在七天七夜的突審中終於招供。有沒有逼供嫌疑,不得而知。王書金招認後,會不會是兩人共同作案或者先後作案?在我的采訪中,警方排除了這種可能。

  之後,《一案兩凶,誰是真凶》於《河南商報》刊發。到了第三天,河北省高院召開新聞發布會,發言人史貴中對全國媒體承諾:重新調查,盡快向媒體公布真相……

  “一案兩凶”離奇勝過三言二拍讓眾多媒體跟進報道。就在公眾驚歎聶案的離奇情節之時,2005年4月,湖北佘祥林殺妻案真相大白,又一樁司法醜聞將公眾視線從聶案上移動。聶案至此被擱置九年。

  新聞《一案兩凶,誰是真凶》於《河南商報》見報,值得記一筆的是,馬雲龍決定將此稿同時轉發給全國100多家報紙,並聲明:歡迎轉載,不要稿酬。

  馬雲龍後來解釋說,此文一夜之間全國皆轉發,這是此案造成全國熱點新聞的主要舉措。可以這樣說,沒有馬雲龍,就沒有這篇稿子的問世。

  見報第二天,馬雲龍帶隊親赴河北。馬雲龍見到張煥枝時向她表示:等到聶案昭雪的那天,他會到聶樹斌的墳墓上去看看。

  被制止認罪的“凶手”

  九年中,盡管有眾多的媒體不斷報道,諸多律師、學者關注,河北省法院再無任何舉動。河北公安廳的承諾也沒有兌現,張煥枝未能等來一個最後的說法。

  作為首次公開報道聶案的記者,面對老人時有些愧疚。或許沒有我們的報道,老人雖然背負這個惡名,但至少不會每隔幾天往返於村莊與省高院之間。張煥枝一家活得如此艱辛又如此無助,他們忍受著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折磨。

  現實就是這樣,真相可能會殘酷。作為調查記者,選題范圍有近半是問題性報道,過多的負面讓人生活在一個灰色的世界裏。但聶樹斌、佘祥林案讓我重新審視,這個世界到底怎么啦?我們的司法制度是否在哪個環節出現了問題?

  天色湛藍迅速地變回了灰色,豈止是灰色的。每天行走在灰色之中,這種灰色感知深入骨髓如影隨形。

  “真凶”王書金落網後,一度被關押在廣平縣。

  作為“真凶”的王書金,他也應享有辯護權利。馬雲龍與有關人士商議後,決定為王書金聘請律師。希望能得到王書金的真實口供,爭取打開聶案的突破口。

  王書金在滎陽落網前,與一湖北女子馬金秀同居並育有一兒一女,馬金秀代表王書金子女在委托協議書上簽字。此舉後來被證明是個明智之舉。

  2005年8月,“真凶”王書金在河北廣平受審,朱愛民作為王書金律師到庭為其辯護。這次開庭被稱為是聶案的一次突破口,如果公訴機關對王書金自首殺害康菊花一案進行公訴,聶樹斌案將會得到重審。

  開庭當天,邯鄲市檢察院公訴書稱,王書金於1993至1995兩年時間裏,對4名婦女進行強奸並將其中3名殺害。公訴書並未提及殺害康菊花這一案情,律師朱愛民向法庭陳述王書金交代的殺害康菊花一案有自首情節,被法庭制止。王書金在法庭也多次提到如何殺害康菊花的過程,但都被法庭制止並當庭宣布:王書金所坦白的在石家莊強奸殺人一案,在本次起訴書中並未提及,所以與本次公訴案件無關。這證實了開庭前“有關方面將避開聶樹斌案”的判斷。事實也是如此。

  我在法庭上看著王書金,不高的個子,消瘦的臉呈黑黃色。我在想,這個心理變態的殺人者此時是何樣的心情。當法庭多次拒絕王書金交代其在石家莊液壓件廠附近殺人經曆後,王書金一臉茫然地回望律師朱愛民。最後陳述時,王終於等來這個機會,他將在液壓件廠強奸殺害康菊花的過程一一供述。陳說完畢,王書金坐了下來。他如釋重負,或許他認為和盤托出所犯罪行能減輕他並未完全泯滅良知帶來的不安。

  不能接受這樣的死法

  至此之後,聶案再無任何進展,張煥枝與村民多次到河北省高院要求重審聶案,但被河北省高院以沒有當年的判決書為由拒絕。

  眾所周知的是,當年聶樹斌被判死刑的這份判決書就在河北省高院的檔案中存放。張煥枝無數次的要求複印均遭拒,她質問河北高院的一位主要領導時卻又被告知:是存在檔案裏,就是不給你!

  這個判決書成了河北省高院乃至最高法不給立案的理由。在此,我不得不提到對被害人康菊花家屬的采訪,我試圖通過做通康的家屬的工作獲得那份判處聶樹斌的死刑判決書,都被康的家屬拒絕。我最後一次與康的家人致電時說,“或許,你們認為事情已完結,但若你女兒地下有知,她將死不瞑目。這樣你們更對不起長眠於地下的康菊花。”但仍然無果。

  為了聶案的重審,律師界與媒體試圖努力從各種渠道爭取到這份判決書。直到一天,張煥枝終於接到了一份特快專遞,裏面裝的正是當年的那份判決。在眾多猜測下,張煥枝對我說,我們應該感謝那些有良知的人,我首先要感謝康菊花的家人。我們有理由相信,正義與公理存於人心。也正是這份判決書的獲得,最高法院於2007年1月5日受理了聶家的申訴,並批轉到河北省高院重新審理。但河北省高院遲遲未啟動對此案的審理。

  這讓聶家一直等到如今。承諾如同那薄煙一般隨風而散。生者逝者、人世陰間,說法了無,情何以堪!

  2011年9月11日,長期關注該案的學者、律師及其他社會人士共60餘人,在河北省石家莊市就該案以及該案反映出的刑事訴訟的問題召開研討會。研討會前,在網絡上公開了呼籲書。

  參加研討會的李金星律師表示,雖然截至目前還困難重重,但我還是謹慎地樂觀,主要是我們將會持續不斷地關注。沒有什么不能夠改變。

  盡管沒有任何結果,聶樹斌還沒從法律上得到平反,但由於媒體報道,聶家在村民心目中已不像原來那么不堪。

  聶樹斌、佘祥林案的出現,引起最高層的注意。沒多久,最高法將死刑複核權從各省收回,審慎的司法制度體現了對人生命的尊重。每想及此就會有些許希望……

  一直寄希望於最高法的張煥枝如今還在等待一個結果。最高法指定該案由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異地複查,讓聶家及長期關注此案的公眾、學者、司法界人士感到欣慰並看到了希望,真相昭示於大白或指日可待。

  一位長期關注聶案的學者說:民眾不願看到一個年輕的生命這樣逝去,因為他們不能接受聶樹斌這樣的死法。

  而聶母張煥枝,時常在那棵老槐樹下久坐,她有時也在想兒子那輛山地車。那個騎著他心愛山地車的農村青年,卻永遠回不到下聶莊村了!(新華每日電訊特約撰稿范友峰)

[责任编辑:郑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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